碧波小说阁 01
我叫红绸，红色的红，绸缎的绸。
我最讨厌这四方城的天气了，一年到头都是灰蒙蒙的，仿佛我的人生一般，看不到一个晴天。
现在，我算是锦绣阁的头牌，弹琴的头牌。
据阿娘说，锦绣阁是一个文人老爷开的，取自“锦绣无端五十弦”，里面的姑娘都是从教坊司过来的，名字也都和锦绣有关。
我是极喜欢这诗的，不过不是这句，是下一句。
“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但总感觉，我是要喜欢这句的。
十六岁的我琴弹的特别好，因此有专门给我迎客的阿娘，有专门给我梳妆的红袖。
红袖还小，比我小了四岁，跟着我也是学琴的。
阁里希望等我老了，红袖能接我的班。
可我才十六啊，年轻的我根本不懂岁月是什么。
这一天，我看到了他，穿着素白的儒衫，看上去有些单薄，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
他和别人不一样，我一眼就知道了，别人听我弹琴都是边喝边弹，顺便还要摸一摸阁里的姑娘。
他不一样，每次都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闭着眼睛，右手的茶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偶尔也会看我，但我隔着纱帐，他明明看不清我啊？
或许是对我有意思呢？ 我心中的想法吓了我一跳。
怎么会有人对一个青楼女子有意思，就算有，也只是那不堪的想法而已。
我自嘲的笑了笑，每日照旧弹着琴，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就像是一团团散发着恶臭的糜肉。
“姑娘，你有自己的琴房了。”阿娘对我报喜。
“琴房？”我高兴的问道。
“是的，我带你去。”阿娘带我到了琴房，这是位于二楼的一处隔间，地方不算僻静，但是好歹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太好了，我很喜欢。”我欢喜的说道。
这是我的房间，二楼，看不到那一团团糜肉的地方。
我还是失望了，琴房居然还设置了客人的座位，虽然仅有三个，但这让我感觉不自由。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高兴点，这意味着你就是锦绣阁的头牌了。”阿娘笑着对我说。
才不是什么头牌呢，舞娘有头牌，琵琶有头牌，连箫笛也有头牌，我算什么头牌。
但阿娘对我很好，我只能笑笑。
红袖是个体己的姑娘，知道我不待见客人，所以对上来的客人态度都不好。
直到那一天，我看到外面坐着的人里面，居然有那个穷酸的书生。
他的味道不一样，虽然他穿不起锦衣，戴不起高帽，但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就和他的笑容一样，很干净。
照例弹完了琴，另外两人都已经离开了，他却迟迟不肯走，惹的红袖都开始动手赶人了。
“红袖”我喊住了红袖，同时对书生问道，
“书生为何不走？”
他有些手足无措，“红绸姑娘，我很喜欢你，你的琴声。”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脸都涨红了，我本来被他说的紧张的心却放松了下来，隔着纱帐笑问道，
“你可考取功名？”
“不才去岁考上了秀才，如今正考进士中。”秀才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我舒了口气，“秀才，既然要考取进士，为何还流连风尘之所？”
秀才连忙摆手，“不妨事的，书读的闷了，就来听红绸姑娘的琴曲，反而让人神清目明。”
听着他夸赞的话，我却觉得理当如此，我的琴声，理当如此。
“倒是个识趣的”红袖在一旁小声说道。
“既如此，那随你吧。”我随口说了一句，秀才这才起身离开。
“对了，还未问秀才你叫什么。”他离开前，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正了正衣冠，“小生陆修齐，字景懿。”
02
四方城似乎进入夏天了，我看着外面的天色，愣愣的看着。
偶尔，也有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吗？
“小姐？小姐？”红袖的声音将我从发呆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该教我练琴了。”红袖笑着说道。
我点了点头，收回了那些纷飞的思绪。
白日里的锦绣阁很是冷清，这也是我教导红袖学琴的时间。
红袖很是聪明，琴技、指法，我教一遍她就会。
“你是想抢走姐姐的头牌吗？”我半开玩笑的说道。
红袖每次都连忙摇了摇头，“小姐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我倒是希望她能抢走，头牌的赎身费太贵了，我不知还要几年才能攒够，若是阁里的普通姑娘，我的钱应该够了吧。
我叹了口气。
笼子好小，向往自由的鸟飞不出去。
之后的日子里，我照旧弹着我的琴，那位秀才陆修齐虽然也常来，但再也没上来过了，偶尔红袖看到了，也会和我说，笑着和我打趣。
“小姐，这秀才对你有意思呢。”
我只是笑笑，或许吧，但我只是个青楼女子，别人可是秀才呢。
又过了半年有余，天气渐渐寒冷起来了，哪怕在二楼，弹琴的时候都感觉手冷的有些疼。
“红绸姑娘，又见面了。”陆修齐又来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近来生意不太好，再加上上楼的费用可不低，今天晚上就他一人上来。
他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怎么每次见到他，都在笑，我有些不解。
“你这穷秀才，怎今日才来，莫不是不想我们家小姐了。”红袖打趣道。
陆修齐也不恼，“红袖姑娘，抱歉，实在是囊中羞涩”。
“和我道什么歉，和我家小姐道歉呐。”红袖嘻嘻一笑，言语满是调侃。
我看不下去说道“好了红袖。”
随后对着陆修齐行了一礼，“陆秀才，实在对不住，丫头还小不懂事。”
陆修齐也还了一礼，笑着说道，“无妨，红袖姑娘说的也是实情。今日能独享红绸姑娘的琴声，已是万幸。”
我行了一礼，随后开始弹奏起来。
冬天的琴房没有用纱帐，所以我就带了一件白色的面纱，此时素手弹琴，红袖在一旁斟茶倒水，倒也是趣味自生。
两个时辰一晃就过去了，陆秀才露出遗憾的神色。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副手衣，递给了红袖。
“红绸姑娘，如今天寒地冻，这是我，我母亲亲手织的一副手衣，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请收下吧。”
红袖看了眼我，我点点头，
“多谢陆秀才好意。”
陆秀才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陆秀才何时科举”我突然出口问道。
陆修齐面色一喜，高兴的回答道，“还有一年半时间秋闱”。
红袖噗嗤一笑，最后掩嘴转身，掩盖自己的失态。
我淡淡开口说道，“那得抓紧了，时间不多，红绸在这里恭祝公子高中。”
陆修齐有些失望，但却也认真说道，“多谢姑娘关心。”
“当然，平日里得闲也可过来聊聊天，白日里不收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话，面纱下的脸泛红，好在无人看见。
“真的吗？多谢姑娘。”陆修齐兴高采烈的走了。
琴房内，红袖撇了撇嘴说道，
“小姐，一副手衣就把您收买了吗？可有不少富商送您金银首饰呢”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反正白日里也无聊，不是吗？”
这话说出去，阁里三人都是不信的。
金银首饰是冷的，手衣是暖的，这个道理我不必解释。
03
往后的日子，陆修齐倒是也来的勤了些，但每周白日里也就来上一次，陪着聊聊天。
我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红袖也是，会经常询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陆修齐也很健谈，从农人小贩讲到城里的政策，讲的兴起了会说到自己做官之后会如何如何做。
每次红袖听到之后都捂着嘴笑，似乎觉得陆修齐在说什么可笑的事情般。
我倒觉得没必要取笑别人的梦想，如果他真的做到了，那肯定是个好官吧。
随着陆修齐来的次数多了，阁里也渐渐有了意见。
特别是阁里的妈妈，经常拉着阿娘出去说悄悄话，阿娘回来之后都笑笑说没事。
“小姐，阁里肯定有意见了。”红袖偷偷和我说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摇了摇头，“没事。”
红袖有些着急，“阁里万一不让小姐做头牌了呢？”
我笑的更灿烂了，这样最好。
但实际上，阁里也确实行动了，但不是我想的那样。
“让我上去，我和红绸姑娘约好的。”陆修齐有些着急，上楼的时候他被阁里的护卫拦了下来。
我正好此时出了琴房透透气，看到之后问道，“怎么了？”
护卫也不敢得罪我，躬身说道，“黄妈妈吩咐过，这人不能再上楼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黄妈妈那边我来说，先放他上来吧。”
护卫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放行，这时候红袖出来，见此情形高声喝问道，
“我们小姐说的没听到吗？快放行。”
陆修齐还是上来了，一进来就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之后大家默契的没有谈起这事，陆修齐说起了外面。
“现在到春天了，春暖花开，莺飞草长。”
我静静的听着他的描述，心中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了。
等他走后，我问阿娘，
“阿娘，我们能出去看看吗？”
阿娘神色为难，但还是说道，“我去问问。”
结果自然是不行的，为此，黄妈妈还是单独找到了我。
“姑娘，不能这样了。”黄妈妈直白的说道。
“这样是怎样？”我反问道。
“那穷秀才有什么好的，姑娘，不是我和你说，要嫁也得嫁个有钱的富商啊，这样以后才能生活无忧，妈妈不骗你...”
后面的话我就不想再听了，沉默着应对。
最后黄妈妈叹了口气离开了，真好，我又赢了一次。
之后的日子，天气暖和了，琴房里来的人就多了，但都是些腐烂的臭肉，我也只能应付着。
“小姐，你知道吗？黄妈妈放出消息，说要给你许出去呢，怎么办呢啊？”红袖急急的跑了过来，焦急的说道。
我弹琴的手一顿，随后又继续弹起来了。
红袖为我着急，但我能怎么办，连反抗黄妈妈都只能无声的沉默。
春天到了，阁里的生意开始渐渐好了起来，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了了，我找到了黄妈妈。
“黄妈妈，琴房晚上不待客了。”
黄妈妈瞬间就跳了起来，“怎么了姑娘？”
“人多闷得慌，我弹不了”我相信自己对阁里还是有价值的，我不弹，阁里损失太大了。
黄妈妈面色一板，“红绸姑娘，你也是阁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规矩的，怎么能说不弹就不弹了。”
我坚定的说道，“弹不了，或者，让我出去转转吧，这样我才能继续弹下去。”
黄妈妈笑了，“这样啊，姑娘想出去玩玩，自然是可以，那就下周挑个日子，如何？”
我点了点头，心中满是高兴。
太好了，又赢了一次。
之后的日子我感觉都过得好快，红袖也很高兴，她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倒是阿娘，一直都是很稳重的性子，无喜无悲。
下周，我终于可以出去了，但，黄妈妈派了两个护卫跟着我。
满心的欢喜只剩了八分，但我还是坐在马车上，尽力看着外面的世界。
原来街上有这么多小贩，原来还有独轮车，还有配着剑的侠客，他们会武功吗？
我很好奇，好奇外界的一切。
到一座桥头之时，我看到了陆修齐。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绿色的长袍，看起来是新衣，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淡淡的笑容。
当然，看到我的时候笑的更灿烂了。
“这就是我的魅力”我心中不无骄傲的想道。
陆修齐是我让红袖通知的，今天能一起出去郊游，他也很是高兴。
哪怕得跟在马车旁边，快步走着，凑在我们窗口和我们聊着天，给我们介绍着一路的风土人情。
终于，正午时分我们在小河边停了下来。
阿娘帮忙搭好了野游的棉布，还有许多提前准备好的糕点。
陆修齐也终于可以休息会儿了，脸上满是汗珠。
光天化日之下，护卫还是没拦住他，我们四人席地而坐。
“现在已是暮春，可惜了许多花都谢了，不然在这河边席地而坐，看着春风吹散花瓣随风飘落至小河，曲水流觞，红绸姑娘以琴为和，我们辅以诗词歌赋，多么惬意啊。”陆修齐感慨说道。
一向喜欢顶嘴的红袖也双目失神，似乎沉浸在陆修齐描绘的美好画境之中。
“以后会有机会的”我肯定说道。
陆修齐也带了一份礼物，是一个木盒子，里面夹着一根木簪子，看上去很是漂亮。
“红绸姑娘，送你的礼物。”
我笑着接过，眉眼如画，“谢谢。”让红袖帮忙插在了头上。
“真好看”陆修齐呆呆的看着我称赞道。
我脸颊羞红了，低下头轻抚发簪。
“那当然，我们小姐最好看了。”红袖开口说道。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姑娘，该回去了。”护卫前来再三催促。
我叹了口气，和陆修齐分别后，不出意外，回到阁里的我又被黄妈妈说教了一通。
今天很开心，所以不和你计较。我脸上挂着笑容，时不时点头应付着。
04
春天过去，夏天也到了。
十六年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四方城的夏天是如此的炙热，烤的人心情浮躁。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出去呢？”不只是红袖，我也在期盼着出去，但锦绣阁生意越来越好，黄妈妈也再不肯放我们出阁游玩。
这天晚上，经常来光顾的王老爷又上琴房了，看上去喝的醉醺醺的。
“红绸姑娘，我在你这儿可是花费不少啊”王老爷笑着说道，带着玉扳指的手一下下的点着纱帐后面的我，肥胖的脸上看上去全是出了汗的油腻，随手将一枚银发饰丢给了红袖。
感谢夏天，还有纱帐，我可以肆无忌惮做出嫌恶的表情。
“多谢王老爷了。”我客气的说道，语气平淡，尽量克制着生理的不适。
“嘿嘿”王老爷笑笑，坐下后又开始给自己灌酒。
王老爷是四方城的富商，经营着锦缎的生意，和锦绣阁的关系也不错，经常来阁里听曲，最爱的当然是我弹的琴。
我弹了一会儿，王老爷酒劲似乎上来了，站起身就要往纱帐内走来。
红袖连忙阻拦，“王老爷，里面不能进。”
王老爷抬手就是一巴掌，将红袖扇飞了出去，
“老子花了那么多钱，看看怎么了。”我一惊，琴声也停了下来，阿娘见状也连忙上前阻拦，王老爷一把推开了阿娘，就进了纱帐之后。
我有些惊慌，脸上虽然还带着面纱，但看到王老爷急色的眼神，只能不断闪躲。
似乎上面的变故引起了黄妈妈的注意，她也马上赶来了，看到琴房内的情况，笑了几声就去拉住王老爷，
“王老爷，不至于，红绸姑娘正弹着呢。”
“老子花了钱的，怎么，碰都碰不得一下了？”王老爷似乎开始撒泼打滚了，一只胖手紧紧的拉着我，就要将我往身上拉。
“王老爷，下面的客人都是花了钱的，你这样他们都听不了红绸姑娘弹琴了。”黄妈妈在中间隔开了我们。
“去你的，老子今天包场了。”王老爷丢出一块金锭，砸在黄妈妈脸上。
“哎哟”黄妈妈惊叫了出来，单手摸着额头，待看清地上的金锭笑出了花，也不再阻拦了。
“放手”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冲了上来了，一把就将王老爷的手打开，随后将我护至身后。
“陆秀才！”红袖惊呼出声，我看着面前的身影，被吓坏的心神一下子就回归了。
陆修齐一脸愤怒的看着王老爷，王老爷眯了眯眼，
“你是何人，敢拦我？”
陆修齐冷哼一声，“你又是何人，岂不知轻薄一位良家子，可是犯法的！”
王老爷哈哈大笑，“良家子，锦绣阁里还有良家子，这莫不是天大的笑话。黄妈妈，你说！”
陆修齐回道，“红绸姑娘是卖艺的清倌人，如何不是良家子，而且你不过一介商贾，又是怎么对我说话的，我可是有秀才身份在身的，按规矩，你得叫我一声，陆老爷！”
王老爷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变换多次，冷哼一声就要走。
陆修齐又开口说道，“怎么，我一个秀才问你话，你为何不答，是想吃官司吗？”陆修齐强硬的说道。
王老爷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低了低头，“陆老爷。”随后转身就走。
黄妈妈见了，一脸的焦急，最后跺了跺脚，“你呀！”不知道是对陆修齐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闹剧结束了，阿娘赶过来扶住了我，红袖也在一旁轻声问我有没有事，我则是看着红袖脸上的巴掌印，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没事的小姐，红袖没事。”红袖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也在安慰我。
陆修齐对着我点点头，“红绸姑娘受惊了。”
“多谢你了，陆秀才”
“我们不用叫秀才老爷了吧？”红绸哪怕被打了，也要在一旁调笑道。
陆修齐摇了摇头，“不用这么生分，红绸姑娘好好休息，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见陆修齐要走，我不由得一慌，还是身旁的红袖有眼力，让陆修齐又多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稳定了，这才准备告辞离开。
“稍等一下陆秀才。”我喊住了陆修齐，随后剪下了几根秀发，包在了随身的香囊之中。
“送你的秀才”我红了脸，“之前的簪子我很喜欢。”
我大着胆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陆修齐一脸的惊喜，认真的接过了红包，行了一礼，双手并指指天，
“在下陆修齐对天发誓，此生绝对不会辜负红绸姑娘，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了，谁要听你说这些，快走吧”我连连催促他离开，女孩子的矜持让我一直都低着头，不敢露出涨红的脸颊。
陆修齐点了点头，将香囊揣进怀中，随后满脸喜色的离开了。
他走后，红袖这才和我打趣，不过更多的是恭喜，而阿娘站在身后，面带笑容，眼神中却满是忧虑。
05
夏天的闹剧一晃而过，王老爷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或许来了，但从来没来过琴房了。
虽然少了些赠送的首饰，但是我心情却好了很多，之后的日子里，红袖成了我和陆修齐传递书信的童子，她倒也是乐在其中。
很快，又到了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了，今年四方城的冬天不是很冷，起码我感觉没有往年那般寒冷了，总想着应该是夏天的炙热延长到了冬天。
过年期间，锦绣阁也有两天的假，我和阿娘、红袖三人早已没了亲人，往年都是在阁里过年的。
但今年不同了，陆修齐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吃年夜饭。
我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红着脸答应了。
“我娘人很好的，我提前和她说过，今天她会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马车上，陆修齐和我说着家里的事情。
他幼年丧父，母亲一直拉扯着他长大，他也很争气，学堂认真，受了教书先生的看中，私下里给他补了不少课，这才考上了秀才，为此母亲很是骄傲。
随后说道陆母的脾气，有些急，但是人很好，办事很利索。
我也认真的听着，想着给未来婆婆留下一个好印象。
就这样，陆修齐牵着我的手来到了一个比较破落的小院子前。
“娘，我回来了”陆修齐率先打着招呼，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陆修齐推开院门，带着我走进了里屋。
只见陆母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饭桌前，却没有一个饭菜，脸上还带着泪痕，见两人走来也没什么反应。
陆修齐快步上前，问道，
“娘，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母听到喊声，这才回过神来，看了我们二人一眼，随后冲着陆修齐吼到，
“跪下！”
陆修齐不解，“怎么了娘？”
“我喊你跪下！”陆母再次喊道，声音大的让我的心都颤了一下。
陆修齐没办法，只能乖乖跪下，还欲开口，就听见陆母说道，
“先别说话，听我说。”
“今日，有邻居告诉我，你大闹锦绣阁，为了一风尘女子，是也不是？”
陆修齐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是。”
“你之前和我说，过年会有未来的儿媳妇上门吃饭，是不是那个风尘女子？”
“是！”
陆母气的头一抬后退几步，陆修齐刚要上前搀扶，陆母再次大喊道，
“谁让你站起来的，跪下！”
陆修齐无奈，只能继续跪着。
“我陆氏家训，不娶风尘女，不入高门婿，你难道都忘了吗？”陆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陆修齐连忙解释道，
“不是的，红绸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清倌人，她...”话还没说完，陆母就立刻打断，
“闭嘴，没让你说话。”
“陆修齐，你为何如此堕落，忘记先生给你取得字了吗？景懿，景懿，你看看如今的行为，何尝对的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对得起教导你的先生”
“一个区区风尘女子，就将你迷得鬼迷心窍，还大闹青楼，你清誉不要了吗？”
陆母的话像是连珠炮一般，不断的骂向陆修齐，却像是刀子一般，一句句，一把把插进了我的胸口。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就告辞离开。
陆修齐想要追上来，却被陆母一竹杖打了回去。
而陆母，从头到尾，就看了我一眼，之后再也没正眼看过我，就好像我是空气，或者是某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出了院门，好在刚才来的马车并未离开，上了马车，我就往锦绣阁而去。
路上，我心乱如麻，不知道想什么，或许是陆母的喝骂声，或许是自己的身份，总之眼泪就仿佛止不住了一般，不停的往下落。
经过城门不久，我看到了一位靠在墙角的小乞丐，看上去不过六七岁，浑身冻得瑟瑟发抖。
今天下着小雪，寒风刺骨，我心生怜意，喊车夫先找一家卖热食的地方歇一歇，随后擦了擦眼泪。
下车买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又让车夫回到那小乞丐的地方。
“还好，还在这里。”我心里松了口气，下车后将面条连碗递到了乞丐的面前。
“趁热吃吧，孩子”看着小乞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小乞丐想用手擦一擦我的脸颊，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去，
“姐姐，你可以收养我吗？我很勤快的。”小乞丐说道。
是个女孩，真是可怜的女孩。
我摇了摇头，“抱歉孩子，我不能收养你。”将自己身上的银钱都拿了出来，递给了小乞丐。
“你是自由的。”我留下一句话，就转身回了马车。
我不能收养她，那是在害她。
05
转眼间，又要到秋天了。
自从今年过年的事情发生之后，红袖和阿娘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娘劝我，让我回回头，一向不发表意见的阿娘也说话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红袖却让我继续下去。
陆修齐被他娘禁了足，一直待在家中不能出来，红袖便帮我每周传递一次信件。
从信件中，我知道陆修齐不想放弃，他让我等等他，等他今年秋闱考中了，就真正当了官老爷，就可以不用听他母亲的话了，就可以娶我了。
“小姐，虽然我平时老说陆秀才的不是，但他是个痴心的”红袖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自然知道，“我等他。”
秋闱过了，但我和阿娘他们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红袖就张罗着帮我们经常问问。
陆修齐的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官府的衙役。
“红绸姑娘，有个官司需要你到一下。”衙役还算客气，我虽然惊慌，但是也强装镇定，安抚好阿娘和红袖，陪着去了府衙。
“陆...秀才”到了府衙，我看到了陆修齐，虽然平日里书信都称呼陆郎，但这会儿显然不合适。
而场内，还有另外一个人，正一脸愤怒的盯着我，像是我把我杀上千百回一般。
是陆母。
“陆氏，你是否要状告眼前的红绸，勾引你的儿子，坏了他秋闱考试。还要状告你儿子，不重孝道违背你的意愿，私下与红绸书信往来。”县城老爷开口问道。
陆母恨恨的点了头，“是。”
陆修齐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县城老爷的案桌上，正放着数十封我和陆修齐的书信。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面前的人儿像是戏台上的人偶剧，一个个问话，回答，陆母哭嚎，陆修齐沉默。
之后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红袖和阿娘正一脸担忧的看着我。
“姑娘”
“小姐”
“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有事吗？
“我没事。”我勉强笑道回复。
之后我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修齐秋闱落第，陆母便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在家中翻到了我和陆修齐来往的书信，特别是看到其要违背她的意愿娶我，更是不顾一切的将我和陆修齐一起告上了衙门。
但母告子，这是四方城的丑闻，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不孝是重罪，甚至还会影响县城老爷的升迁考评。
于是县城老爷一气之下，当场讽刺陆修齐，
“好你个陆景懿，还是个秀才。你修的什么身，齐的什么家，就这样何以考功名，治国平天下！”
最后县城老爷要革了陆修齐的秀才功名，陆母这才幡然醒悟，连连要求撤诉，在县衙大哭大闹一场。
却终是抵不过县城老爷的坚决。
于是陆修齐功名被革除，终身禁考。
没过几天，陆修齐再次出现在了锦绣阁之中，整个人都苍老了很多，神情落魄。
我请了他上来，两人默默地坐在琴房之中，半晌都是无言。
“红绸姑娘，你还好吧。”陆修齐艰难开口，强颜欢笑道。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陆...陆秀才，是我害了你。”
陆修齐连连摆手，“和红绸姑娘无关，还有，我不是秀才了。”陆修齐苦笑道。
“说实话，为了考取功名，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心中无比的自责。
不是我，陆郎应该考上进士了吧；不是我，陆郎又怎会被革除功名；不是我，陆郎也不会和陆母反目。
若是当初听黄妈妈的就好了，或者听阿娘的。
或许...或许...
“红绸姑娘，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回过神来，就看到陆修齐一脸认真的看着我。
“什么？”我迷糊的说道，陆郎还要我这个青楼女子吗？
“我是说，或许以后我只能给别人写写字，教教书，挣一点辛苦钱了。所以，你还愿意嫁给我吗？哪怕千辛万苦，千难万阻。”
看着陆修齐真挚的眼神，我没有犹豫，立刻回答道，
“自然愿意。”
陆修齐脸上的苦闷一扫而空，露出和往常一样干净的笑容，
“那就好。”
“好什么好！那边那个...陆修齐是吗？”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是王老爷。
他又来了。
此时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只手背在身后，笑着走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黄妈妈。
“你又来做甚！”陆修齐一下子站了起来，挡在我身前。
王老爷哈哈一笑，“做什么，当然是勾栏听曲了。那红绸小娘子，还不给老爷我弹琴。”
陆修齐一愣，随后愤怒的说道，“你滚，红绸不会为你弹琴的。”
王老爷哼了一声，从腰间拿下一份木牌，拍在桌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陆修齐向着木牌看去，“王炳生，秀才功名。”
王老爷哈哈大笑，“老爷我有的是钱，出钱捐了个监生，如今也是秀才了。”
“哦，不能用也，听说你被你娘告了，秀才功名也没了？”
“哈哈哈，那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王老爷！”王老爷瞪着陆修齐，拍着桌子喊道。
陆修齐咬紧了牙，一双手捏着拳头捏的死死的。
王老爷见状，“你想做什么，想要袭击本老爷吗？你个贱民...”
见陆修齐被羞辱，我心痛的不行，小声对陆修齐说了句，
“陆郎，你先回去吧，明天我让红袖来找你。”
陆修齐强忍着愤怒，终于还是被我劝走了。
黄妈妈走上前，拉着我的手笑着说道，“红绸，知道你喜欢有文采的，你看王老爷对你多好，特定捐了个秀才出来，你还不多和王老爷说说话。”一边说，一边向着我使眼色。
我有万般话想说，都没说出口。
毕竟红袖还在，阿娘还在，她们也得生活。
“王老爷，我为您弹琴。”我轻声说道，随后坐了下来，安安静静的弹着琴，脑海里却还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一切。
我错了吗？还是陆郎错了？又或者陆母错了？
这个世界，真的有报应吗？
06
第二天，红袖被我派了出去，她告诉我一个消息。
陆母死了，就在陆郎来找我的这一天晚上，在家里上吊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震惊的。
陆母是因为自己害了陆郎过意不去才自杀的吗？还是因为陆郎又来找我，陆母这才自杀了？
陆郎现在怎么样了？
“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我焦急的问着阿娘，还有红袖，期望她们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我害怕了。
阿娘劝我别去，红袖却是极力劝我快去。
我偷偷的溜了出去，但陆郎却让我先回去，他要先冷静一下，还有陆母的丧事要办理。
为此，我又被黄妈妈说教了一通，甚至还专门安排了护卫禁了足，连红袖都出不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陆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我等的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而就在一个月后，黄妈妈过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红绸，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要许人了！”
我愣住了，“我要许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黄妈妈习惯性的拍拍我的手背，柔声说道，
“是王老爷，要给你赎身呢。为此还有百两黄金，三十匹上好的锦缎，首饰这些更是摆满了三大盘子。”
“我不嫁”我坚定的说道。
任凭黄妈妈如何劝说，我都是这句话，我不嫁。
黄妈妈到最后也不耐烦了，冷冷说道，
“不嫁也得嫁，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阁里。”
“我要给自己赎身，我不会嫁的”我平静的说道。
黄妈妈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吗？阁里的姑娘，自己不能赎自己，这是规矩。”
我愣住了，看向阿娘。
阿娘背过身去，却还是点了点头。
黄妈妈见我呆住了，便笑着走了，可能是跟更多的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阿娘，你说我们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问阿娘，也是问我自己。
但我不会认命的，我准备好了自己所有赚来的银钱珠宝，放在了一个盒子里面，递给了阿娘。
“阿娘，我想好了，你帮我去找陆郎，他若是愿意娶我，就将这盒子银钱珠宝赠与他，让他给我赎身。”
“若是不愿...那就算我命苦吧。”我要做出最后的挣扎。
阿娘还没说话，红袖倒是阻拦我，“不行的小姐，你这样做，可是把自己身家都丢给陆秀才了，万一...”
“我相信他。”我坚定的说道。
到底红袖还是没能劝我改变心意，阿娘带着盒子去找陆郎了。
一天，两天，三天...
我数着手指头上的日子，心也在一点点沉入谷底。
半个月之后，红袖偷偷溜出去，带回来另外一个消息。
“阿娘，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找遍了四方城，没找到阿娘。听陆秀才说，阿娘根本没来找过他，他也根本不知道木盒的事情，也不知道小姐你要许人的事情。”
红袖的话，让我精神一阵恍惚。
“你的意思是，阿娘带着我一辈子的积蓄，跑了吗？”
红袖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表情告诉了我一切。
没过多久，整个锦绣阁也都知道了我的事情，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对此，我倒是不介意。
但，阿娘怎么跑了呢？阿娘怎么会跑呢？
我实在无法相信，相处了将近十八年的阿娘，我将其视为生母的阿娘，会带着我的钱跑了。
那不只是我的钱，更是我脱离牢笼的钥匙，是我自由的希望，是我的命。
她带着我的命跑了。
07
红袖也变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精神恍惚的关系，弹琴也大不如前，甚至出现了不少错音。
前来的客人都指责我，说我这头牌名不副实。
什么头牌？我想做头牌吗？我甚至不想谈了。
于是红袖出现了，其实她已经差不多都学会了我的琴艺，在我休息的时候，她靠着一手不弱与我的琴艺，成了锦绣阁里面的新头牌。
“姐姐，不好意思，这个琴房，是我的。”看着面前涂着胭脂，夹着嗓子的红袖，我有些陌生了。
“你怎么了红袖？”我问道。
红袖掩着嘴，露出之前从未有过的媚态，轻笑道，
“姐姐，你老了，都十八了，这里的头牌，换我了。”
我恍然大悟，对哦，我都十八了。
而红袖，也十四了，这里的姑娘，十四嫁人的都有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琴，红袖变了。
成为新头牌的红袖和我不一样，她喜欢在一楼弹琴，虽然还是用琴房，但大多是白天用了。
见她施着粉黛，在客人间从容游走的样子，我一时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红袖和阿娘都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过气头牌，老丫头，自然更加没有什么能力反抗了。
婚期拖不住了，黄妈妈还一脸可惜的说，王老爷聘礼都减半了。
我每天就像个行尸走肉，脸上也没了往日的假笑，就像是一坨烂肉一般，像自己曾经最讨厌的烂肉一般，不知道在活些什么。
王老爷来娶我的那天，黄妈妈忙里忙外，像是嫁女儿一般的高兴。
我就像是个木偶一般，任由他们摆弄。
描了眉，点了胭脂，画上红唇，再穿上王老爷送的一套凤冠霞帔，今天的我美极了。
起码黄妈妈是这样说的，她还说，
“王老爷待你也不错了，起码是用平妻的规格迎娶你的，我们阁里的姑娘，有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很好吗？哪里好了，但我不想说了，没有必要。
我紧了紧手中的簪子，将它深深的藏进了衣袖之中。
送信的已经派出去了，只要陆郎能赶过来，那我就抛弃一切和他走，我心里还留存着最后的希望。
但随着时辰一点点临近，陆郎一直没有出现，那个肥头大耳的王老爷倒是出现了，手中拿着一些零碎的银钱，给阁里的姑娘护卫们发着喜钱。
“红绸姑娘，可以下来了，今天就娶你过门了。”王老爷今天穿的很是喜庆，胸前还有一朵大大的红花，就像是新郎官一样。
黄妈妈为我盖上了头盖，牵着我下了楼。
“以后红绸姑娘就要拜托王老爷照顾了。”黄妈妈说着场面话。
我却一把扯下了头盖，笑了笑。
今天的日子还不够喜庆，因为红的，还不够。
一把将簪子抽了出来，对着自己的脸上就用力的划了下去。
不够深，不够痛，我一遍遍的对自己说道，这些痛苦，完全不能让我忘记陆郎，忘记阿娘，忘记红袖，忘记自己。
我边划边笑，状若疯狂，鲜红的血液染在嫁衣上，红的越发耀眼了。
我边笑边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哭自己的命，还是哭未出现的陆郎，又或者带走我命的阿娘。
众人都已经看呆了，王老爷更是气的手都在发抖，指指我，又指着黄妈妈。
婚礼取消了，王老爷带走了所有的聘礼，阁里也退回了王老爷给我赎身的赎金。
我又赢了，代价就是脸上永远抹不掉的几道深深的痕迹，让我像是厉鬼一般，被埋在深渊里。
阁里丢了大脸，我被发配了，到了最角落的房间，这是放置垃圾的地方，每天吃的也只是剩饭剩菜。
仅仅一个月时间，曾经的锦绣阁头牌，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丑陋孤僻的女疯子。
原以为我会就这样死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黄妈妈出现了，脸上挂着怜悯的神色。
“可怜的孩子，红绸，这是你的卖身契，离开这里吧，离开四方城，或许还能活下去。”
接过那一张薄薄的纸，就这张薄薄的纸，束缚住了我的自由，也是我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撕碎的东西。
曾经的我想尽办法却不可得，却在失去一切之后如此轻易的出现在我面前。
就好像...就好像嘲笑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无用功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着笑着就哭了，这是我疯了之后第一次哭泣。
我恶狠狠的将这张纸撕成了碎片，一把丢进嘴里，咽了下去。
我自由了。
08
千灯城，静业庵。
一位包着头巾的女尼正在偏厅里面念着佛经。
满是皱纹的双手一下下敲打着木鱼，低沉的佛经声在大厅之中不断回荡。
一位道人走了进来，打量了下四周，随后开口问道，
“这位法师，贫道玄慧，这厢有礼了。”道人躬身作揖，一柄拂尘搭在手边。
“道长有事可去正殿找净莲师姐，此处乃偏殿，贫尼相貌丑陋，恐惊扰了道长。”女尼缓缓开口，脸上肉眼可见几道深深的划痕，将其衬得丑陋不堪。
道长上前几步，走到女尼面前，盘膝而坐，看到女尼的面容一丝波动都无，却反而是一脸的笑容。
就像是庵里的井水，干净又清冽。
“法师误会了，贫道只是想问法师一些事情”道人诚恳的说道。
女尼面无表情，“道长且待我念完佛经。”
随后女尼继续敲着木鱼，并念完了佛经，而道人则是全程看着女尼，似乎连一刻都不想浪费。
放下木鱼，女尼的手收进衣袍的袖口，
“道长有何事想问。”
“听闻法师在入庵之前，曾失去过记忆，不知生辰，不知来历。”
“那法师，可有听过四方城，可曾能回想起城里的事情。”道人缓缓开口问道。
女尼神情默然，沉默片刻之后说道，
“抱歉道长，贫尼曾受过伤，确实不记得之前的记忆了。”
道人问道，“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一点都不，或许我的记忆，就像是冬天的雪，会在开春之后一点点融化进大地中，彻底不见了吧”女尼认真的说道。
道人沉默了，就这样盯着女尼的眼睛，过了好久，这才叹了口气，
“打扰法师了。”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女尼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簪子，长叹一声。
随后不久，偏殿之中又传来了颂佛之声和敲打木鱼的声音。
冬天的雪，是会在春天化去，但若是心如寒冬，雪只会凝结成晶，深深的藏进更深处。
番外01
我叫红袖，红色的红，袖子的袖。
很不幸，我被收编进了锦绣阁，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好的小姐，遇到一个好的阿娘。
阿娘待我极好，就像是生母一般，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
小姐也待我极好，虽然我叫她小姐，但她却像是我亲姐姐一般，教我识字、弹琴。
这样的生活直到一个秀才的出现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长的斯斯文文的秀才，穷酸的样子，却能让姐姐高看一眼，我很不服气，所以经常打趣他。
他居然不生气？
肯定是装的，想要在姐姐面前表现。他喜欢姐姐，我看得出来。
但姐姐是我的，不能被他抢走。
怎么办，他懂得好多，姐姐似乎开始喜欢上他了。
他人确实不错，温文尔雅，可惜就是穷了点，姐姐真的喜欢上他了，嘴巴里三句不离他。
好吧，他今天帮忙赶走了那个讨厌了死肥猪，没错，就是那个姓王的肥猪，没想到秀才还有这本事，那姐姐交给他，我也算是放心了。
怎么办？今天姐姐回来一直在流泪，问什么也不说。哼，肯定就是那个死秀才，惹姐姐生气了，居然让姐姐流眼泪，那就不能把姐姐交给他了。
没想到是秀才的娘，居然那么坏，骂姐姐。
姐姐才不是什么风尘女，她是清倌人，她只弹琴，不卖身的，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看我们。
还好，这秀才还知道疼姐姐，等他考上了进士，那应该也算官老爷了吧，姐姐就可以跟着享福了，说不定还能把我也带出去，姐姐不喜欢阁里，我也是，我只喜欢姐姐，还有阿娘。
怎么办，姐姐被衙役带走了，什么情况，我得去打听打听。
完了，秀才功名被革除了，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姐姐还在阁里，谁能带她出去呢，秀才，你要加油啊。
秀才的生母死了，死的好，谁让她害了秀才，还害了姐姐，这几天姐姐哭的我都心疼死了，下次见面要好好教训一顿这秀才。
阿娘到底去哪里了，她怎么了？我不信她带着姐姐的家底跑了，我才不信。
我知道了，我听到了，是王老爷，是他们这群该死的东西，是他们害死了阿娘，抢走了姐姐的钱，我要报官吗？不行，我只是偷听的，没有证据，我该怎么办，姐姐，你能教教我吗？
我问了，我们的性质是奴，最低等的奴，死了也没人疼的那种，如果告发王老爷他们，他们只要赔钱就行了，王老爷不缺钱，是的，那怎么办？
等等，我想到办法了，既然姐姐不愿做，那就我来做，我来报仇，为了姐姐，也为了阿娘。
我成为头牌了，姐姐没骂我，为什么不骂我呢，多希望她能骂我几句，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为什么姐姐不骂我呢。
姐姐的脸...该死的王胖子，你们一家都该死，都该死，姐姐被你们毁了，那我就杀了你们全家。
没错，娶我，只要我能进门，那王胖子你们的死亡就是倒计时了。
太好了，终于嫁给这死胖子了，姐姐，阿娘，你们别急，快了，快了。
终于，终于做到了，姐姐，阿娘，你们看到了吗？王胖子一家都被我毒死了，当然，我也快了，但没关系，我来见你们了。
阿娘，我好想你。
姐姐，对不起。
番外02
我是一名秀才，普普通通的秀才，直到那天，我听到了她的琴声。
真好听啊，但是，怎么总感觉琴声里面充满了苦闷，不开心吗？不知道弹琴的姑娘为什么不开心。
今天见到红绸姑娘了，虽然没看到脸，但是没关系，弹琴弹的真的太好了，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不会说话，心跳加速，这应该就是心跳的感觉吧，我是喜欢上她了吗？
太好了，今天和红绸姑娘一起郊游去了，虽然走的腿有点累，但是都是值得的，这是个好姑娘，我觉得我应该要珍惜。
今天遇到一个商人，真是个低贱的商人，如此轻薄于红绸姑娘，实在是太令人气愤了，好在我是秀才，我可以保护红绸姑娘，红绸姑娘也向我表明了心意，真是最美好的一天。
我和娘说了，娘很高兴，看到红绸应该会更高兴吧，她这样的姑娘，我想谁都会喜欢的。
今天娘怎么可以这样说红绸姑娘，她根本就不是娘嘴里的女子，她是好女孩，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为什么娘不相信红绸。
不管了，我中了进士，就娶红绸，娘也别想拦着我，我会证明给娘看，我娶到了一个好姑娘，一个值得我珍惜一辈子的好姑娘。
多亏红袖这小丫头，好想念红绸啊，好想再看到她。
又是想念红绸的一天。
想念红绸的每一天。
秋闱了，这次一定要考中进士。
落地了，可惜，就差了一名，怎么和红绸解释呢？
娘...为什么要告我，为什么要告红绸。完了，全完了。
娘，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想要孩儿的命吗？
又见到红绸了，这应该是最近几天最高兴的时候了。可惜，碰到了上次那个低贱的商人，居然靠捐钱得了个监生，哼，国家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给商人这样的待遇，我得想想办法，将红绸从锦绣阁中带出来，她还是爱我的，这就足够了。
娘死了，娘你怎么死了。我真的做错了吗？红绸来看我了，但我需要冷静一下，可是红绸没错啊，我也没错，娘你错了吗？是你错了吗？先贤圣人的话里面有吗？
红袖来找我了，红绸的钱居然都被她的阿娘带走了吗？怎么可能，她阿娘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可是确实没来找过我啊。
怎么办，红绸要嫁人了，我要抢回来，哪怕远走高飞，我带着她找无人的地方隐居，她会愿意的吧，一定会的。
该死的王胖子，居然派人打伤我，红绸姑娘的脸被划伤了吗？真是该死的胖子，等我伤好了，我得去找红绸姑娘，我得道歉，我得带她走，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我心中的红绸姑娘。
不见了，红绸姑娘离开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出家了，我找不到红绸姑娘，她是恨我吗？应该恨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我该死。
我被寺里救下来了，寺里不要我了，说我尘缘未了。是吗？是的吧，我忘不了红绸。
我修道了，但没关系，我还在找红绸，我还可以找她，她会原谅我吗？
三十年了，终于找到红绸了，听说她之前失忆了，我明天问问她吧。
她认出来我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她是装的。
但，是我对不起她，既然她不愿认我，那我就陪着她吧，我的香囊还在我怀里，可惜，就这样收着吧，就在旁边的道观中，陪着她了却余生吧。
更新时间：2025-07-07 10:0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