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穹顶下悬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墨汁淋漓地写着“奋战百日,决胜高考”几个大字,每个字都像浸饱了沉甸甸的油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走进来的高三学生肩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座椅皮革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焦灼混合的气息。新粉刷的墙壁白得有些晃眼,... 碧波小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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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季我撕碎了青梅的保送书,林野一种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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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穹顶下悬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墨汁淋漓地写着“奋战百日,决胜高考”几个大字,每个字都像浸饱了沉甸甸的油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走进来的高三学生肩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座椅皮革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焦灼混合的气息。新粉刷的墙壁白得有些晃眼,更衬得台下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铺着猩红绒布的主席台上。

我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膝盖上摊开的演讲稿,密密麻麻的字迹被指腹反复摩挲得有些模糊,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主席台上教导主任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训导开场白。

“……高考,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役!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有退路可言!”教导主任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在礼堂里嗡嗡回荡。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不和谐、带着拖沓感的脚步声,从侧门那边清晰地传过来。

嗒…嗒…嗒…

硬底球鞋摩擦着光滑的水磨石地面,节奏懒散,在一片肃穆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是林野。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校服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一件辨识度极高的深灰色旧T恤。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松松垮垮地塌着,脑袋微微歪着,眼神放空,像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旁若无人地穿过侧门旁的阴影,径直朝礼堂后面走去,目标明确地走向我们班划定的区域——最后一排角落里那几个空位。

经过我身边时,一阵风跟着他掠过来,带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混合了淡淡机油、汗水和一种说不清的、像雨后青石板味道的气息。我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一瞬,捏着稿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也根本不在意。目光扫过前方拥挤的人头,嘴里似乎还嚼着什么,腮帮子轻微地鼓动着。

“林野!就你磨蹭!开学典礼都开始了!”班主任老李站在我们班队伍旁边,压低声音,眉毛拧成了疙瘩,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林野脚步顿了顿,侧过头,对着老李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诚意的、近乎敷衍的弧度。他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就那么一边走,一边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李头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我的耳朵。他继续迈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步子,晃到最后一排,一屁股陷进那个空着的椅子,长腿随意地往前一伸,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瘫了下去。

教导主任的开场白终于结束,麦克风里传出下一个流程的通知:“……下面,有请学生代表,高三(一)班夏初同学,上台发言!”

聚光灯“啪”地打在我身上,瞬间成为焦点。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林野的出现而起的微澜,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包括来自最后一排那个角落的、若有似无的一瞥,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我走上台,站在麦克风前。灯光有些晃眼,台下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那片光影,精准地投向那个角落。

林野陷在椅子里,头微微后仰靠着墙壁,眼睛半眯着,像是快要睡着了。嘴里依旧在动,慢悠悠地嚼着那块该死的口香糖。那副散漫的、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了我一下。

我定了定神,展开手里的稿纸,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我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平稳,清晰,带着一种被老师们欣赏的、恰到好处的昂扬与克制。稿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螺丝钉,严丝合缝地嵌入“优秀学生代表”这个框架里。眼角的余光里,最后一排那个身影始终模糊地存在,像一块顽固的、无法忽略的背景噪点。

开学典礼冗长的程序终于走到尽头。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喧嚣着涌出礼堂大门。我抱着几本厚厚的习题册,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流,刚走到走廊拐角的阴影处,肩膀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撞了一下。

“啧,夏大学霸,刚才在台上,挺像那么回事儿嘛!”林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调侃,在我头顶响起。他不知何时绕到了我前面,挡住了去路,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俯下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离得很近,嘴角还噙着那点漫不经心的笑,眼神亮得有些晃眼。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一股属于他的、混合了阳光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手里的习题册抱得更紧了些,指尖用力压着硬邦邦的书角。

“让开,”我的声音有点闷,“挡路了。”

林野非但没让,反而更凑近了些,视线扫过我怀里那摞沉甸甸的书,眉头夸张地一挑:“哟呵,《五三》全套?《天利38套》?《王后雄学案》?啧啧啧……”他拖长了调子,每一个书名都念得抑扬顿挫,像是在念什么新奇玩意儿,“夏初同学,你这是要把自己焊死在书桌上啊?”他伸出手指,作势要去戳最上面那本《高考数学决胜800题》的封面。

我猛地侧身躲开,书角蹭过墙壁,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不用你管。”我低着头,绕过他,快步往前走。走廊的光线被窗格切割成明暗交替的条块,落在脚下。

他跟了上来,轻松地迈着长腿,走在我斜前方一点的位置,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几乎要覆盖住我的脚尖。“管你?我才没那闲工夫。”他嗤笑一声,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就是好奇,你这么拼命,图什么?就图以后去个好大学,坐办公室吹空调,然后继续跟一堆书和数字死磕?”

我抿紧了嘴唇,没说话。脚步加快了些。

“你看我,”他语调一转,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炫耀的自在,“多省心。考不上?拉倒呗。老头子的汽修厂就在巷子口,卷帘门一拉,扳手一拿,饿不死。给那些四个轮子的家伙看病,比对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卷子顺眼多了。”他侧过头看我,笑容里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闻闻汽油味儿,多自在!”

“那是你的事。”我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他,走廊尽头窗外明晃晃的光线刺得眼睛有些发涩,“人各有志。你想修车,没人拦着。我想读书,你也别来冷嘲热讽。”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说完,不再看他,抱着书,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楼梯口,把他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还有那句“修车”带来的、沉甸甸的窒息感,远远甩在身后。

放学铃声像是发令枪,瞬间点燃了整栋教学楼。桌椅碰撞声、欢呼声、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喧嚣的洪流,席卷着每一个角落。我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林野的座位空着。

桌面干干净净,连张草稿纸都没有留下,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在这里停留过。只有椅子被随意地推开,歪斜地靠在邻桌的桌腿上,透着一股主人离开时的仓促和满不在乎。

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随即又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情绪覆盖。他总是这样,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我摇摇头,把最后两本书塞进书包,拉链“唰”地一声拉紧,隔绝了教室里的嘈杂。

走出校门,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空气里漂浮着归家的气息。我拐进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斑驳的老墙,爬山虎的藤蔓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摇曳。巷子尽头,那扇熟悉的、刷着蓝漆的卷帘门半开着,里面传出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脆响,还有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播放的地方戏曲声。

林叔的“兴旺汽修”,像一颗生了锈却依旧顽强跳动的老心脏,安放在巷子的最深处。

我脚步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半开的门内。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汽油、机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几辆或新或旧的汽车、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背影佝偻的男人正蹲在一辆摩托车旁,手里拿着扳手,专注地拧着什么。那是林野的父亲。

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他大概又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我收回目光,正准备继续往家走,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旁边窜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架粗糙的木头飞机模型,嘴里发出“呜呜”的模拟引擎声,一头撞在我腿上。

“哎哟!”小男孩捂着脑袋,扁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虎,慢点跑!”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循声看去。是林野。他不知何时从汽修铺旁边的窄门里走了出来,身上还套着那件沾着大片油污的深灰色旧T恤,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个拧开盖的机油桶,显然正在干活。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带着笑意的唇角。

他几步走过来,把机油桶随手放在旁边一个废弃轮胎上,蹲下身,大手胡乱地在小虎头上揉了一把,把那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像鸟窝。“哭啥?男子汉大丈夫!”他声音爽朗,带着点戏谑,“看你这飞机,机翼都装反了,难怪飞不稳!来,野哥给你弄弄。” 他不由分说地拿过小虎手里那架歪歪扭扭的木飞机,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灵巧地撬开粘合处,调整着机翼的角度。

动作熟练而专注,眼神里没有在学校时的那种懒散和漫不经心,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光。小虎立刻不哭了,挂着鼻涕泡,眼巴巴地看着他操作。

“林野!”林叔的声音从昏暗的铺子里传来,带着点无奈和疲惫,“别磨蹭!那桶机油赶紧拿过来!人家等着呢!”

“来了来了!”林野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利落地用小刀削掉多余的一小块木片,再把机翼重新粘合好,吹了吹。“喏,试试!”他把飞机塞回小虎手里。

小虎破涕为笑,立刻举着飞机又“呜呜”地跑开了。

林野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机油污渍,顺手拿起地上的机油桶。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看到我站在巷子中央,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哟,大学霸视察民情啊?”

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抹笑明明和往常一样,可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我抓不住。也许是灯光太暗的错觉?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经拎着机油桶,转身钻进了那扇半开的卷帘门里,只留下一个沾着油污的背影,迅速融入了汽修铺内昏暗的光线和叮当作响的背景音里。

巷子里飘荡的机油味似乎更浓了些,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市一模的成绩单像一面冰冷的照妖镜,被班主任老李“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薄薄的纸张,却瞬间抽干了教室里所有的空气。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老李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看看!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努力’的结果?距离高考还有几天?啊?一个个心里都没点数吗?”

我的目光越过前排低垂的脑袋,精准地落在讲台旁边张贴的那张巨大的红色光荣榜上。榜首的位置,“夏初”两个字后面紧跟着一个醒目的分数,像一枚小小的勋章,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正确性。视线再往下扫,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寻着。没有。中段没有。末尾……也没有。

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我。

果然,老李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他猛地转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尖锐:“林野!站起来!”

角落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动了动,慢吞吞地撑着桌面站起来。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T恤。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惯常的、事不关己的漠然,眼神飘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林野!你给我说说!这分数你是怎么考出来的?啊?!”老李几步冲下讲台,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仿佛捏着一份罪证,直直地戳到林野面前,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总分!不到三百分!数学!38分!选择题蒙都不止这点分吧?你脑子里整天装的都是什么?机油吗?!”

教室里响起一阵极力压抑的、窸窸窣窣的低笑,随即又在老李凌厉的目光扫视下迅速消失。

林野垂着眼皮,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印着刺眼红叉的成绩单,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些,插在裤兜里的手动了动。

“说话啊!哑巴了?”老李的怒火更盛,“你看看夏初!再看看你自己!从小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人家门门功课顶尖,你呢?你是要把你爸那点汽修摊子的家底提前继承得明明白白是吧?啊?”

“汽修摊子”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一缩。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野。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老李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古井里沉下去的石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心悸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紧绷的寂静:

“李老师,您说对了。我脑子笨,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考不上,就回去修车呗,饿不死。”他顿了顿,目光极其短暂地、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方向,又迅速移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人各有命。夏初是读书的料,我不是。”

“你……!”老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破罐破摔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狠狠一甩手,“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你给我站着好好反省!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他怒气冲冲地回到讲台,开始讲解试卷。

林野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窗外惨白的光线打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似乎攥得很紧,骨节在布料下微微凸起。

那晚的理综卷子特别难,纠缠不清的电路图和大段晦涩的生物题干像密密麻麻的蛛网,缠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放下笔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悄然滑过了凌晨一点。脑子一片混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

推开阳台门,初夏微凉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楼下花圃里栀子花若有若无的甜香,吹散了房间里沉闷的书卷气。我贪婪地吸了几口,混沌的思绪似乎清明了些许。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斜下方,巷子深处林野家那扇紧闭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院门。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亮攫住了我的视线。

不是院门,而是更靠近巷子口一点的位置。昏黄,摇曳,被浓稠的夜色包裹着,显得那么孤单。

路灯下。

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背对着我家的方向,微微弓着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两条长腿随意地向前伸着,脚边放着一个敞开的、鼓鼓囊囊的旧帆布书包。他低着头,一只手用力地按在摊开在膝盖上的一本书的书页上,另一只手攥着一支笔,正飞快地写着什么。肩膀的轮廓在灯光下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近乎凶狠的专注。

是林野。

那盏老旧的路灯光线昏黄黯淡,像一只疲倦的眼睛,只能勉强照亮他头顶一小圈范围。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四周是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白天在老李暴怒的训斥下,他那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地说着“考不上就修车呗”的样子,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个在汽修铺里沾着油污、笑容爽朗地给小虎修理木头飞机的林野,也重叠在眼前。

可眼前这一幕……路灯下这个沉默的、几乎将自己钉在书页上的剪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所有表象。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扶着冰凉的阳台栏杆,指尖用力到泛白,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灯下那个凝固的身影。夜风似乎更冷了,带着露水的潮气,无声地浸透了我的睡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野停下了笔,肩膀猛地垮塌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抬起头,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然后,他合上膝盖上的书,胡乱地塞进脚边的帆布包里,拉链都没拉好,就拎着包带站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头顶那盏昏黄的路灯,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空茫的、近乎绝望的神色。

他最终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院门。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上。

直到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院门发出轻微的开合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指尖冰凉一片,掌心却全是湿冷的汗。

夜色浓稠如墨,路灯下那个凝固的、紧绷的剪影,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日子在翻飞的试卷和倒计时牌上撕去的日历页中滑过,空气里高考的硝烟味一天浓过一天。直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老李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压抑着兴奋的红光走进教室,手里捏着一个印着大学校徽的硬质信封。

“安静!都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宣布一个特大喜讯!我们班的夏初同学,凭借优异的综合素质和学科竞赛成绩,通过了S大(省内顶尖211高校)的自主招生选拔,获得保送资格!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贺夏初同学!”

“哗——”

巨大的掌声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夹杂着羡慕的惊叹和“学霸就是学霸”的低声议论。无数道目光,热切的、钦佩的、复杂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老李笑容满面地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递到我手里。烫金的大学校徽在灯光下闪着光。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纸面,却感觉不到多少喜悦,只觉得那信封沉得有些烫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投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林野没有抬头。他正低着头,手里转着一支笔,笔尖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空白处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又一个深蓝色的小点。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颚骨的轮廓清晰地凸出来。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议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他像一座孤岛,沉默地矗立在喧嚣的海洋中央。

那一刻,路灯下那个弓着背、在昏黄光线下近乎凶狠地刷题的剪影,猛地撞进脑海,尖锐得让人无法呼吸。一种强烈的、混杂着酸楚和冲动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压过了收到保送通知的茫然。

放学铃声响得格外刺耳。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快得有些踉跄。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那条通往林野家院门的、熟悉的巷子。夕阳把青石板的缝隙染成温暖的金色,空气中浮动着饭菜的香气。

我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院门外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印着大学校徽的信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电视节目的模糊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夕阳的光影在墙壁上缓慢地移动。

终于,巷子口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点拖沓的脚步声。林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校服外套搭在臂弯,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整个人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林野。”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又迅速被惯常的、带着点防备的疏离覆盖。他皱了皱眉,语气有点冲:“有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信封直接递到他面前。印着S大校徽的硬质纸面在夕阳下闪着不容忽视的光。

他垂眼看了看信封,又抬眼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警惕:“这什么?”

“S大的保送通知书。”我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给你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野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困惑、警惕、然后是不可置信的惊愕,最后统统化为一片冰冷的空白。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信封,又猛地抬眼盯住我的脸,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在我的表情里挖出什么隐藏的戏谑或嘲弄。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暴烈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眼底轰然爆发!那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被狠狠践踏的狂怒!

“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下一秒,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接,而是带着一股狠劲,劈手夺过我手中的信封!

“哧啦——!”

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划破巷子的宁静!

在我惊骇的目光中,他双手抓住那封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通知书,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粗暴地、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硬质的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痛苦的呻吟,被撕成两片、四片、无数碎片!

雪白的、印着墨字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翅膀,纷纷扬扬地从他指缝间飘落,散落在布满尘土和青苔的巷子地面上。

他撕得那么用力,手臂的肌肉线条都贲张起来,额角甚至爆出了青筋。直到那信封彻底化为一把零碎的纸屑,他才停下动作,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因为暴怒而烧得通红,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翻涌着受伤的野兽般的凶光,还有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夏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刻骨的寒意和嘲讽,重重地砸在我脸上,“你他妈什么意思?嗯?”

“可怜我?”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施舍我?用你的前途?用你高高在上的保送资格?”

他指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白色碎屑,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觉得我林野是什么?一条需要你丢根骨头的流浪狗?还是你觉得,撕掉你这张破纸,就能让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好受一点?!”

他的质问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过来。我被他眼中那种赤裸裸的痛苦和愤怒灼伤了,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生疼。

“我不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辩解的话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我只是……只是觉得你……”

“觉得我什么?”他厉声打断,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眼神却像冰窟一样寒冷,“觉得我拼了命也够不着?觉得我没你不行?夏初,收起你那套虚伪的‘为你好’!别用你的前途可怜我!我不需要!”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吼完,他不再看我一眼,像丢垃圾一样甩掉指间最后一点纸屑,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院门。“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院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被踩进泥尘里的、刺目的白色碎片。晚风吹过,卷起几片纸屑,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惨烈的祭奠。

墙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僵硬地站着,目光像是被钉死在地上那堆狼藉的碎纸上。S大烫金的校徽碎片在尘土里闪着微弱而嘲讽的光。

巷子尽头那扇紧闭的院门,像一张沉默而冷酷的嘴,吞噬了所有的咆哮和愤怒,只留下冰冷的拒绝,在寂静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直而微微发麻。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那些散落在泥尘里的纸片。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撕碎的、令人心悸的脆弱感。指尖捻起一片,上面只剩下半个“S”字母的残躯。

一点温热的东西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我慌忙用手背去抹眼睛,用力地吸着气,想把那汹涌而上的酸涩和狼狈压回去。不能哭,夏初,不能在这里哭。

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湿痕,我咬着嘴唇,近乎固执地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片。一片,两片……手指沾染上巷子里的灰尘,变得脏污不堪。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碎片拢在手心,仿佛它们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而不是刚刚被无情撕毁的凭证。

直到再也找不到一片像样的纸屑,我才撑着发麻的膝盖,慢慢站起身。手心攥着那一小团冰冷而硌人的纸屑,像攥着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沉默的院门,我转过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地走出这条熟悉的巷子。

身后,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浓重的暮色吞噬了青石板路,也吞噬了那个曾经一起奔跑、一起嬉笑的夏天。

高考放榜日。

天空阴沉沉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闷热的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学校公告栏前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像一片沸腾的黑色海洋。兴奋的尖叫、失望的叹息、喜极而泣的呜咽、家长焦急的询问……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红色的光荣榜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烫金的榜单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黯淡,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名字、考号和分数。

我被人群裹挟着,艰难地挤到前排。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张而快速地扫过榜单最顶端——那里是全市前百名的荣耀之地。我的名字赫然在列,分数后面紧跟着S大的录取代码,像一枚早已预定的勋章。心落回实处,却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石头。

视线迅速向下移动。掠过一排排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陈浩、王明、张婷……一个个名字和分数在眼前划过。没有。没有那个名字。心一点点悬起来,跳动的节奏开始紊乱。

我不死心,从榜单的最顶端,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找,仔细得近乎苛刻。手指无意识地随着目光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跳过那些高分区域,目光投向中段,甚至末尾。那些分数平平、刚刚踩过本科线的名字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被排除。

还是没有。

林野。

这两个字,像是彻底从这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红榜上蒸发掉了。

怎么可能?就算他成绩再差,就算他发挥失常……至少也该有个名字,有个分数!哪怕是专科线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我僵在原地,四周鼎沸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喧闹中显得格外微弱。

我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李老师”三个字。

“喂?李老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夏初啊?恭喜恭喜!考得非常好!”老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但很快,那喜悦里又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叹息,“对了,林野……他,唉……”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林野怎么了?李老师,榜上没看到他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老李的叹息声更重了:“唉,这孩子……他今年根本就没参加高考。”

“什么?!”我失声惊叫,周围有人诧异地看过来。

“他去年……就没考。”老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无奈的疲惫,“他爸身体一直不好,汽修厂去年就差点撑不下去,欠了不少钱。林野那小子,去年高考前就瞒着所有人,偷偷把复读缴费单撕了,跑去跟着他爸干,没日没夜地接活儿还债……他爸是前几天才从厂里会计那边知道这事的,气得差点进医院……这孩子,太犟了,什么事都自己扛……”

老李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手机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老李的声音被掐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嗡鸣。

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

“去年……就没考。”

“偷偷把复读缴费单撕了……”

原来,去年夏天,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落榜黯然复读时,那张缴费单早已化为齑粉。原来,每一次放学铃声响起,他冲向的不是复读班的教室,而是那间弥漫着机油味的汽修铺。原来,他漫不经心说出的“修车呗”,不是玩笑,是早已扛在肩上的、沉重如山的现实。

路灯下那个弓着背、在昏黄光线下近乎自虐般刷题的剪影,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刺痛。

他根本不是在为高考冲刺。

他是在向一个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放弃、却依旧无法割舍的幻影,做一场绝望而徒劳的告别。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我踉跄着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公告栏玻璃支撑身体。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张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纸片,从我刚才慌乱掏手机时敞开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

它像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轻轻地飘落在沾满脚印和灰尘的水泥地上。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灰暗的光线下,那张被揉捏过无数次的纸片上,几个残缺不全却依旧刺目的黑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我的眼底:

【XXXX复读学校 缴费通知单】

【姓名:林野】

【……经查,该生未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缴费注册手续……视为自动放弃复读资格……】

缴费通知单……去年……

纸片的右下角,还有一小片模糊的、深蓝色的印记。那形状,像是一个用力摁下的、沾染了机油污渍的指印。

碎裂的手机屏幕映着我失魂的脸,老李电话里那句“去年就没考”像淬了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耳膜。公告栏前鼎沸的人声、刺眼的红色榜单,瞬间都成了模糊摇晃的背景板。脚下那张飘落的复读缴费单,上面“自动放弃复读资格”的字样和林野名字旁那抹深蓝的机油指印,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原来路灯下那个近乎自虐的剪影,不是在冲刺,是在绝望地告别一个早已被他自己亲手埋葬的幻影。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我猛地弯腰,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地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连同碎裂的手机一起死死攥在掌心。锋利的玻璃边缘刺破了皮肤,细密的血珠渗出,混着掌心的汗水和灰尘,黏腻一片,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他!现在!立刻!

我转身冲出人群,不顾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朝着那条熟悉的巷子狂奔而去。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喉咙里泛起血腥味,肺叶火烧火燎地疼。青石板路在脚下飞快倒退,斑驳的老墙、摇曳的爬山虎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巷子深处,“兴旺汽修”那半开的蓝色卷帘门,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沉闷的午后喘息着。

我冲到门口,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作呕。里面光线昏暗,几辆待修的汽车和摩托车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地上散落着工具和零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收音机里模糊的戏曲声交织在一起。

林野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一辆摩托车的引擎前忙碌。他穿着那件沾满新旧油污的深灰色工装背心,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紧实的手臂肌肉。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流下,滑过脖颈,洇湿了后背一大片布料。他手里拿着一把扳手,正用力拧着一个零件,手臂和小臂的线条因为发力而绷紧,动作熟练而专注。

就在我喘着粗气,几乎要喊出他名字的瞬间——

“野哥!这个火花塞好像不行了,你瞅瞅?”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旁边的工具架后响起。

紧接着,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穿着同款深蓝色工装裤的女孩探出身来。她脸上沾着点油灰,却掩不住青春洋溢的活力,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小零件,几步就蹦到了林野身边,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林野闻声直起身,随手用胳膊蹭了下额头的汗。他没有立刻去看女孩手里的零件,反而像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猛地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撞上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站在门口的我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瞬间卷过无数情绪——惊愕、慌乱、一丝猝不及防被撞破的狼狈,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刻意筑起的冰冷堤坝死死拦住。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瞬间绷紧了。

“野哥?”旁边的女孩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看到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和疑惑。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攥着碎手机和缴费单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被玻璃硌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视线死死钉在林野脸上,试图从他冰冷的伪装下找到一丝裂痕,找到那个路灯下绝望刷题的少年,找到那个在巷子里撕碎保送书时眼底翻涌着痛苦的林野。

“有事?”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像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地上。他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叫他的女孩挡在了身后半个身位,这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林野……”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我……我知道了……老李都告诉我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后那个好奇探头的女孩身上,又猛地移回他脸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年……复读单……高考……” 语无伦次,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刺,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林野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显然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看到他握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我。

“告诉你?”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自嘲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告诉你有什么用?夏初大小姐?”

“大小姐”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针。

“告诉你,然后呢?”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机油味和汗味,形成巨大的压迫感,“让你像上次一样,把你的保送书撕碎了再施舍给我一次?还是让你用你优等生的怜悯,帮我写写作业,祈祷我明年能考上个三本?”他每说一句,语气就更冷一分,眼神就更锋利一分。

“我林野的人生,”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心上,“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可怜和指手画脚!我自己的路,自己走!是修车,是扛债,还是烂在这条巷子里,都他妈跟你没关系!”

他吼出最后一句,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倔强几乎要冲破冰冷的伪装。

“野哥……”他身后的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工装背心下摆,眼神里带着担忧和询问。

林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把那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冰层之下。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刻意放缓的语调:“小芸,没事。去把那个新到的缸套拆箱,我一会儿看。”

叫小芸的女孩看了看林野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门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向仓库深处。

只剩下我和他,隔着几米昏暗的光线和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对峙。

“看到了?”林野重新看向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近乎残忍的弧度,指了指小芸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身上脏污的工装和满地的零件,“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这才是我该认识的人。夏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沉入冰底,只剩下彻底的冷漠和决绝。

“以后,别来了。”他转过身,背对着我,重新弯下腰,拿起扳手,用力敲向那个沉默的引擎,发出“铛”的一声刺耳巨响,像是为这场对话画上了一个冰冷的休止符。“这里脏,别弄脏了你的名牌大学通知书。”

他佝偻着背,重新投入那堆冰冷的金属之中。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汗湿的脊背上,那紧绷的肌肉线条,那全神贯注的姿态,和那个深夜路灯下的剪影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他背对着的,不再是浩瀚的题海和无望的挣扎,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沉重却也踏实的现实。而站在光明与未来入口的我,却成了那个被彻底隔绝在外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掌心被玻璃割破的地方,血珠终于汇聚,沿着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褐色的、肮脏的印记。像一颗颗无声碎裂的心。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攥着那张复读单和碎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机油世界、再也不会回头的背影,我猛地转身,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

巷子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更低了。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带着湿气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暴雨,就要来了。

而我的夏天,在那个撕碎的保送书飘落的傍晚,在那个路灯下绝望刷题的深夜,在那个他吼出“跟你没关系”的瞬间,在那个背对着我敲响引擎的刺耳声响里——

已经结束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09: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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