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城人人都说我和谢玄昭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是镇国将军,我是苏相府千金,门第相当,容貌匹配。
成婚三年,他待我温和有礼,从未有过半分苛责。
我也以为,这样相敬如宾的日子会是一生归宿。
直到那日,小厮匆匆跑进府,说新科状元是林修远。
林修远是我朱雀巷的竹马,我们曾在老槐树下分食过桂花糕。
他离京赶考那年,说若高中便以红妆娶我,我只当是少年戏言。
可如今,他真的骑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过了朱雀大街。
消息传来时,谢玄昭正在书房批阅军报。
我端着刚沏的茶进去,见他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
“修远……中了。”我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
谢玄昭抬眼看我,眸光沉静无波:“嗯,听见了。”
可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
用晚膳时,他几次欲言又止。
我低头夹菜,假装没看见他欲说还休的模样。
“清栀,”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明日琼林宴,可想去看?”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担忧。
“不了,”我垂下眼睫,“今日有些头晕,这两天想多歇息。”
他没再说话,默默放下筷子,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夜里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
谢玄昭躺在身侧,背对着我,呼吸声均匀却刻意。
我知道他没睡,就像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年前,父亲以我心有所属为由婉拒婚事时,是谢玄昭锲而不舍,雪中叩门。
他说:“苏姑娘若不嫌弃,谢某愿娶,我不介意你心里记挂着旁人。”
那时我以为,这是天下最难得的宽容,却不知是最深的执念。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我翻了个身,面向谢玄昭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体微微一僵,却依旧没有回头。
第二日清晨,我在梳妆台前,秋棠替我簪上一支赤金步摇。
那是谢玄昭去年生辰送我的,说这步摇的样式衬我。
“小姐,将军今日去校场了,临走前让奴婢给您炖了燕窝。”秋棠说。
我“嗯”了一声,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心里清楚,谢玄昭不是去校场,是想避开琼林宴的喧嚣。
他越是体贴,我心里越是不安。
林修远高中的消息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涟漪。
我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今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朱雀巷的老槐树,两小无猜的情谊,还有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等我回来,清栀。”
那时的阳光很好,他笑得眉眼弯弯,像落满了星光。
“小姐,燕窝炖好了。”秋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知道了,放着吧。”我说,声音有些疲惫。
秋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燕窝香气。
我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谢玄昭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院门口,他刚从校场回来,铠甲上还沾着尘土。
他看见我在窗边,顿了顿,然后朝我走来。
“今日天气好,可愿去花园走走?”他站在廊下问我。
我看着他额角未干的汗珠,点了点头:“好。”
我们并肩走在花园里,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
“修远……今日会去琼林宴吧。”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玄昭脚步微顿,侧头看我:“嗯,新科状元,该去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我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
“听说皇上要赐他官职,”我继续说,“以后……怕是常见了。”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假山上,“京官也好,安稳。”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玄昭,”我鼓起勇气,叫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
“没有,”他说,声音很轻,“为何要生气?”
“我只是……”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玄昭却笑了笑,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花瓣。
“别多想,”他说,“去前院吧,父亲差人送了新茶来。”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回到前院,果然看到父亲送来的新茶。
谢玄昭亲自为我沏茶,动作娴熟而优雅。
“尝尝看,”他将茶杯递给我,“说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我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第二章
琼林宴那日,我终究还是瞒着谢玄昭去了朱雀大街。
天刚蒙蒙亮,秋棠替我换上素色襦裙,鬓边只簪了朵绢花。
“小姐,将军去军营前留了话,说今日府中有事。”秋棠低声道。
我知道他是托辞,不过是想给我留些体面。
挤在人群里,远远看见簪花的马队行来,为首那人穿着绯红官袍。
林修远勒住马缰,目光扫过人群时,忽然定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仿佛回到多年前他离京那日。
他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袍角带起的风扬起我鬓边碎发。
“清栀,”他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来了。”
我看着他眉眼间未脱的少年气,一时竟说不出话。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传来,说新科状元与苏相府小姐青梅竹马。
林修远却不管这些,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个,一直替你留着。”
锦盒里是支羊脂玉簪。
“状元郎,”我后退半步,声音冷淡,“男女有别,请自重。”
他握着锦盒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转身挤出人群,不敢回头看他失落的模样。
回到将军府时,谢玄昭已在院中练剑,剑风凌厉得吓人。
他额角的汗滴落在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回来了。”他收剑入鞘,语气听不出喜怒。
“嗯,”我低头解下披风,“街上人多,凑了个热闹。”
他没接话,只是递过帕子:“擦擦吧,额角有汗。”
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我猛地缩回手,帕子掉在地上。
谢玄昭弯腰去捡,我看见他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
“今日校场演武,遇见林修远了。”他忽然开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问起你,”谢玄昭将帕子塞进我手里,“说小时候你最喜欢爬槐树。”
我捏着帕子的边角,“将军与他很熟?”我装作随意地问。
“不熟,”他转身走向廊下,“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该忘。”
午后下起了小雨,秋棠说林修远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想登门拜访。
谢玄昭正在看一份边关急报,闻言头也没抬:“回他,说我今日设宴。”
我握着茶杯的手一抖,热茶溅在指尖,烫得我蹙眉。
“将军这是何意?”我抬眼看他,“何必见他。”
“为何不见?”他放下奏报,目光平静,“他是新科状元,又是你的……故人。”
那声“故人”像根针,轻轻刺在我心上。
傍晚时分,林修远果然来了,穿着一身月白长衫。
谢玄昭在花厅设了宴,三人对坐,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苏小姐,”林修远举杯,“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刚要开口,谢玄昭却先端起酒杯:“林状元高中,当贺。”
两人碰杯时,声音清脆,像敲在我心上。
席间,林修远说起当年朱雀巷的趣事,谢玄昭只是微笑听着。
“清栀那时最爱偷摘隔壁王婆家的杏子,”林修远笑着看我,“每次都让我望风。”
谢玄昭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进我碗里:“多吃些,看你最近清减了。”
宴后,林修远说有话想单独跟我说,谢玄昭却道:“夜深了,我送林状元出去。”
两人一起走到院门口,我听见林修远低声说:“将军何必处处防备。”
谢玄昭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来:“我只是在守我的妻。”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暮色中分开。
林修远走后,谢玄昭走进来,身上带着雨后的凉意。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他说,语气里带着疲惫。
我跟着他走进内室,秋棠已铺好了床褥。
他背对着我换衣服,我看见他后肩有道旧伤疤,是三年前为救我留下的。
“玄昭,”我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穿衣服的动作一顿,许久才转过身:“后悔什么?”
“后悔娶我,”我低下头,“后悔说不介意。”
他走过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深邃:“从未后悔。”
可我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极力掩饰的痛楚。
那夜,我睁着眼直到后半夜,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大。
天明时,雨变成了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整个长安城。
秋棠进来时,脸色有些发白:“小姐,将军去军营了,说雪太大,让您别出门。”
我“嗯”了一声,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
大慈恩寺的签很灵,林修远曾说过,高中后要去还愿。
我想也没想,就让秋棠替我准备外衣:“我去去就回。”
秋棠急了:“小姐,这么大的雪,您去哪儿?”
我披上厚厚的斗篷,“我去寺里烧炷香。”
走出将军府时,雪花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我雇了辆马车,在雪地里颠簸了许久,才到山脚下。
山路被大雪覆盖,马车无法前行,我只好徒步上山。
雪很深,踩进去几乎没过脚踝,走得异常艰难。
可越是难走,我心里越是坚定,仿佛只有见到林修远,才能解开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大慈恩寺的飞檐出现在风雪中。
寺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跪在蒲团上的林修远,他穿着灰色僧袍。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看见我时,眼中满是震惊:“清栀?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我喘着气,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傻丫头,”他快步走过来,脱下自己的僧袍披在我身上,“这么大的雪,万一冻着怎么办?”
僧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我鼻尖一酸。
那天晚上,我终究没下山,因为雪太大,山路封了。
林修远让我睡他的房间,他去了禅房,可我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里,有人轻轻敲门,我打开门,看见林修远站在门外,手里抱着床被子。
“禅房太冷,”他声音有些沙哑,“想来取些东西。”
我知道他在撒谎,可看着他冻得发抖的样子,还是让他进了屋。
那夜,我们说了很多话,从朱雀巷的老槐树,说到他赶考路上的艰辛。
他说他从未忘记过我,说他高中后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我。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伸手替我擦掉,然后轻轻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檀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接下来发生的事,已记不清细节了。
他说:“清栀,这次别再让我错过了。”
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着禅床持续的吱呀声,被呼啸风声揉碎。
更夫敲过五更时,禅房的烛火只剩半寸,我听见自己模糊的呜咽混着他沙哑的哄劝。
“清栀,再等等……”
寅时的雪光透进窗棂,我瘫在他臂弯里,看见棉被滑落处,自己腰间青紫的指痕。
我推开他,却在撑着坐起时,后腰传来一阵酸麻,几乎栽倒在他怀里。
“慢点,”他扶住我,掌心贴着我尾椎,“昨夜……是我贪了。”
禅房外传来扫雪声,我扶着墙壁想下床,膝盖一软,差点跌在青石板上。
“我抱你,”他立刻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时,我听见他喉间低笑。
我埋进他怀里,不敢看他的眼睛。
“修远,别……”我声音发颤,“天亮了……”
“知道,”他吻着我发顶,手掌却揉着我酸软的腰肢,“再让我抱抱,就一下。”
他发出餍足的叹息,我望着窗外茫茫白雪,想起将军府暖炉边谢玄昭温好的热茶,后颈忽然一阵发凉。
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能这样对谢玄昭?
愧疚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匆匆穿好衣服,不敢再看林修远一眼。
“清栀,”他拉住我的手,“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我抽回手,摇着头:“我不能……”
他眼中的光再次暗下去,却没有再逼我。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慈恩寺,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回到将军府时,已是第三天午后,秋棠看见我,吓得差点哭出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将军他……”
她的话没说完,谢玄昭就从书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份军报。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青黑,见到我时,脚步顿了顿。
“回来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嗯,”我低下头,不敢看他,“雪太大,在寺里耽搁了。”
“去沐浴吧,”他放下军报,“让秋棠准备热水。”
我“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屏风后。
谢玄昭替我解下包裹时,我已往浴室走去,他打开包裹帮我收拾衣物,我没看见他指尖的颤抖。
脱下外衣时,我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锁骨处,有好几处红痕。
是那夜留下的印记,清晰得刺眼。
屏风外,谢玄昭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我从浴室出来,还没来得及遮掩,就看到他把一团锦缎摊在桌上。
那是件月白色抹胸小衣,藕荷色滚边非常漂亮,如今却皱皱巴巴,有多道被大力撕破的口子。
我猛地惊醒。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未停的雪落声。
“清栀,”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怎么弄的?”
我攥紧裙角,指甲嵌进掌心,想起禅床上林修远失控的手。
他盯着我脖子看了好久,突然跑出去扶着石榴树干呕,却只咳出几口酸水,仿佛要将三年来的深情都呕出来。
第三章
“暴雪夜在寺里,你遇见了林修远?”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
我攥紧腰带,指节泛白,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碰了你?”这句话问得极慢,每个字都带着裂帛声。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扑簌簌打在窗棂上,像谁在呜咽。
我闭上眼,想起林修远的体温,想起他唤我名字的语气。
“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谢玄昭没再说话,屏风上的影子僵住了。
我转过身,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是化不开的寒。
“为什么?”他问,目光落在我锁骨的红痕上,又迅速移开。
为什么?我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是因为年少的执念,还是因为谢玄昭那句“不介意”,在我心里留下了林修远的位置。
“我……”我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理由都苍白无力。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低,带着自嘲:“我早该知道的。”
“三年前我说不介意,”他抬手,似乎想碰我的脸,又猛地收回,“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他的指尖擦过我耳畔,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秋棠在门外轻轻敲门:“小姐,要吃夜宵吗……”
“滚出去。”谢玄昭的声音陡然冷硬,吓了秋棠一跳。
房间里又陷入死寂,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他说要带我走,”我忽然开口,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离开这里。”
谢玄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想去?”
我看着他紧攥的拳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一边是年少时的梦,一边是成婚三年的丈夫。
林修远给了我悸动,谢玄昭给了我安稳,可我两样都想要,却怕两样都毁了。
“清栀,”谢玄昭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看着我。”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却没让我挣脱。
“你有没有……”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哪怕一点点,对我动过心?”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动过心吗?
当他在雪夜为我披上披风时,当他亲自为我研墨时,当他后肩的伤疤为我而留时……
“有过。”我低声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松开我的手,后退一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够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够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踉跄,像个迟暮的老人。
“玄昭……”我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回头,拉开房门,风雪卷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秋棠站在门外,低着头不敢看我,手里还端着水盆。
“将军他……”秋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谢玄昭在书房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我去送早膳,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案头散落着几张纸,上面是他未写完的字。
我轻轻放下食盒,替他披上毯子,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耳垂。
他动了动,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看见我时,眼神有些茫然。
“早膳……”我低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放下吧。”他坐直身体,揉了揉眉心,“林修远递了帖子,说今日来访。”
我的心一紧:“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谢玄昭拿起茶盏,喝了口冷茶,“或许,是来提亲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出了话里的寒意。
“我不见他。”我说。
“由不得你,”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他是新科状元,又是你的……旧识。”
上午时分,林修远果然来了,依旧是月白长衫,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急切。
谢玄昭在花厅待客,我不想去,却被他让人叫了过去。
“苏小姐,”林修远看见我,立刻站起来,“我是来……”
“林状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谢玄昭打断他,语气疏离。
林修远看了我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向苏相提亲,求娶清栀。”
我猛地抬头,看见谢玄昭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林状元可知,”谢玄昭放下茶杯,声音冷冽,“清栀已是我的妻。”
“可我知道,”林修远上前一步,“她心里爱的是我!”
“够了!”我忍不住开口,“修远,你走吧!”
林修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清栀,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吧,”我别过头,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我不会跟你走的。”
谢玄昭猛地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也有……痛楚?
林修远脸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一步:“为什么?你那晚不是还……”
“那晚的事,是我错了,”我打断他,声音颤抖,“我对不起将军,也对不起你。”
“错了?”林修远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在你心里,只是错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谢玄昭,最终转身离开了花厅。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再也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谢玄昭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这就是你说的……有过?”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失望和嘲讽,心如刀割。
“玄昭,我……”
“不必说了,”他转身就走,“从今日起,你住东厢房吧。”
他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所有的侥幸。
我知道,我们之间,真的完了。
秋棠扶着我回房,路上遇见送林修远出府的门房,说林状元走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回到房间,我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落满的雪花,一动不动。
秋棠给我端来热汤,轻声说:“小姐,将军他……其实心里是有您的。”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荒芜。
他心里有没有我,已经不重要了。
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毁了他的信任,也毁了自己的幸福。
夜里,我搬到了东厢房,房间很冷,像我的心一样。
隔着一道墙,我能听见西厢房传来的动静,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也许,他正在看兵书,也许,他正在喝酒,也许,他和我一样,也在失眠。
我裹紧被子,缩在床角,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想起三年前,他在雪夜叩响苏府大门,说不介意我心里记挂着别人,在我危难之时求娶我。
那时的我,以为他是宽容,却不知那是深爱。
而如今,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回应了他的深情。
第四章
搬去东厢房的第三日,我在廊下遇见谢玄昭。
他穿着玄色朝服,腰间玉带扣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面圣。
“将军要出门?”我下意识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他脚步未停,甚至没侧头看我,只淡淡“嗯”了一声。
秋棠捧着刚晒好的狐裘追出来:“将军,今日天冷,披上吧。”
“不必了。”他说完,径直往府门走去,靴底踩碎薄冰。
我接过狐裘,指尖触到冰冷的锦缎,忽然想起去年冬日。
那时他会亲自为我披上狐裘,说这毛色衬我的脸,如今却视若敝屣。
窗外传来车马声,是谢玄昭出门了,我知道他是故意避开我。
自那晚后,他再没进过东厢房,甚至在花厅遇见,也只当我是透明人。
这种冷暴力比争吵更伤人,像钝刀子割肉,疼得我喘不过气。
午后,秋棠说林修远递了帖子,说他病了,想见我一面。
我捏着帖子,指尖发颤,想起他离开时通红的眼圈。
“回了吧,”我将帖子还给秋棠,“就说我身子不适。”
秋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脚步声在廊下显得格外轻。
傍晚时分,谢玄昭回来了,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他没去花厅用膳,直接进了西厢房,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坐在桌前,看着满桌冷掉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
秋棠端来醒酒汤,说:“将军在书房,喝了很多酒。”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汤去了书房。
谢玄昭趴在桌上,面前散落着几个空酒坛,案头还有封未拆的军报。
“将军,”我轻声唤他,“喝点汤吧。”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迷蒙,看见我时,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
“你来做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酒气,“来看我笑话?”
“我……”我把汤碗推过去,“看你喝多了,给你送点汤。”
他没接,反而拿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领。
“别喝了,”我伸手去夺酒坛,“伤身体。”
他猛地挥手,酒坛摔在地上,碎瓷片溅了我一裙角。
“我的身体,与你何干?”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嘲讽,“你心里只有你的林状元,不是吗?”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没有。”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
“没有?”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脚步踉跄地走近我,“那你告诉我,你那天身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几本兵书掉在地上。
“无话可说了?”他逼近一步,身上的酒气和戾气让我害怕。
“是我错了,”我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我不该……”
“错了?”他打断我,语气冰冷,“一句错了,就能抹去所有吗?”
他伸手,似乎想碰我的脸,却在中途停住,转而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滚出去。”他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看着满地的碎片,又看了看他泛红的眼眶,心里难受极了。
“玄昭,”我哽咽着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冷得像冰:“机会?我给过你三年。”
三年。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让我想起这三年来他的好。
是我自己不珍惜,把他的宽容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默默地退出书房,关上门的那一刻,听见里面传来酒杯摔碎的声音。
回到东厢房,我趴在桌上哭了很久,直到秋棠进来劝我。
“小姐,别哭了,伤身子。”她递给我帕子,“将军他……心里还是有您的。”
接下来的几天,谢玄昭依旧对我冷若冰霜,甚至开始夜不归宿。
秋棠说他不是去军营,就是去了城外的别院,我知道他是在躲我。
林修远又递了几次帖子,我都让秋棠回了,不敢再去见他。
我怕见了他,会让谢玄昭更伤心,也怕自己会动摇。
这日,秋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林状元在将军府外晕倒了,被人抬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出去看看,却又停住了脚步。
“知道了。”我淡淡地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秋棠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谢玄昭回来了,脸色比往日更差,身上带着寒气。
他没去书房,也没去西厢房,而是径直走进了东厢房。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却没看我,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
“林修远病了,很严重。”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他让人带话给你,”谢玄昭转过身,看着我,“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死水。
“你想去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
我看着他,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不舍,或者嫉妒,可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去吗?我心里有那么一丝动摇,毕竟是多年的竹马。
可我更清楚,现在去见林修远,对谢玄昭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想去,”谢玄昭忽然说,“我让人备车。”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犹豫。
“我不去。”我低下头,声音坚定。
谢玄昭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
“为什么?”他问,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因为我是你的妻,”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能再让你伤心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感情。
谢玄昭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痛楚。
“妻?”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苦涩,“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妻?”
“我记得。”我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玄昭,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只有窗外的风雪声。
“太晚了。”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疲惫。
“什么?”我没听懂。
“有些事,太晚了。”他重复了一遍,转身走向门口。
“玄昭!”我叫住他,“你什么意思?”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明日,我会向皇上请旨,放你归家。”
请旨放我归家?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炸得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要休了我?”我声音颤抖,几乎站不稳。
“不是休,”他说,声音冷硬,“是放你自由,去寻你的林状元。”
说完,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如坠冰窟。
我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滑落,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秋棠走进来,看见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了?”
“秋棠,”我抓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将军他……要放我走了。”
秋棠也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小姐,您别慌,也许将军只是一时生气。”
一时生气?
我知道不是。
谢玄昭决定的事情,从来没有回头的余地。
而我,亲手把他推得越来越远,远到再也够不着了。
那一夜,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雪,一夜未眠。
我想起我们成婚的那一天,他骑着高头大马,亲自来苏府接我,笑容温柔。
想起他第一次带我去看灯会,为我买下整盏街的兔子灯,说我笑起来比灯还亮。
想起他为我挡下刺客,后肩留下长长的伤疤,却笑着说没事,只要我安好。
原来,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都是他深沉的爱意。
而我,直到失去了,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第五章
天光大亮时,秋棠捧着件鹤氅进来,说将军让给我披上。
鹤氅是我嫁入将军府时做的,领口还绣着我亲手缝的缠枝莲。
“将军呢?”我声音发哑,指尖掐进绣线里。
“将军去了宫里,”秋棠低下头,“说是……呈请旨的折子。”
呈请旨的折子。
这六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口,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跌坐在镜前,看着里面面色苍白的自己,鬓边的簪子歪了。
秋棠想替我扶正,我却挥手打掉,簪子掉在地上,摔断了一支翅。
那是谢玄昭送我的第一支步摇,说见我戴它时笑得最甜。
“小姐,您别这样……”秋棠捡起步摇,眼圈红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想起昨夜他说的“放你自由”。
自由?我要的不是自由,是他眼里的温柔啊。
窗外传来车马声,我以为是谢玄昭回来了,猛地站起来。
却见秋棠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攥着封染血的信笺。
“小姐,这是……这是林状元府送来的!”她声音发抖。
信笺上是林修远的字迹,却潦草得不成样子,还沾着暗红的血。
“清栀,我等不到了……若有来生,定不负你……”
短短一句话,看得我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林状元他……”秋棠扶住我,眼泪掉了下来,“府里人说,他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
这四个字像重锤,敲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那个说要金榜题名娶我的少年,如今却要撒手人寰了。
“备车,”我推开秋棠,声音异常平静,“我要去林府。”
“小姐,将军他……”秋棠急了,“将军不让您去啊!”
“他不让,我也要去。”我掀开被子下床,脚踝一软,差点摔倒。
秋棠没办法,只好替我取来外衣,手却抖得厉害。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谢玄昭回来了,身后跟着传旨的太监。
他穿着朝服,脸色比雪还白,看见我时,脚步猛地顿住。
“你要去哪儿?”他声音冷硬,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信笺上。
“我要去看修远,”我抬起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他快死了。”
谢玄昭身边的太监咳嗽了一声,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
“将军,夫人,”太监尖着嗓子说,“陛下有旨。”
谢玄昭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我。
“谢玄昭接旨——”太监展开圣旨,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擂着,几乎要震碎胸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谢玄昭,奏请放妻苏式归家……”
太监的声音一字一句,像刀子割在我心上。
“……准奏。着苏式即日迁出将军府,还归苏相府。钦此。”
圣旨读完,太监将卷轴递给谢玄昭,脸上带着例行的笑容。
谢玄昭接过圣旨,指尖却在发抖,连带着明黄的卷轴都在颤。
“谢陛下隆恩。”他弯腰接旨,声音低沉得像从冰窖里传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求了旨,真的要放我走了。
“清栀,”谢玄昭直起身,将圣旨递给身边的亲卫,“听见了,回吧。”
“我要去林府。”我再次开口,语气比刚才更坚定。
谢玄昭猛地转头看我,眼里的冰碴几乎要将我冻伤:“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快死了,我只想去看他最后一眼!”
“他死不死,与你何干?”
谢玄昭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你现在是要归家的弃妇,不是将军夫人!”
弃妇。
这个词像毒箭,精准地射中我的心脏,疼得我浑身发冷。
“我就算是弃妇,”我咬着牙,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有权去看我的故人!”
“故人?”谢玄昭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和嘲讽,“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你算什么?
你是我嫁了三年的丈夫,是我伤透了心的人,是我……爱过的人啊。
可这些话,我再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是我亲手把他推开的,是我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让开。”我别过头,不想再看他受伤的眼神。
谢玄昭却抓得更紧,指甲嵌进我的肉里,疼得我蹙眉。
“我不准。”他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恐惧我一去不回吗?
可他都已经求了旨,放我归家了,还有什么好恐惧的?
“将军,”旁边的太监咳嗽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老奴该回宫复命了。”
谢玄昭这才松开我的手腕,后退一步,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我揉着发疼的手腕,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了。”我低声说,转身朝府门外走去。
秋棠跟在我身后,一步三回头,看着谢玄昭的方向。
走出将军府大门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谢玄昭站在廊下,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天边的流云,一动不动。
我转回头,坐上早已等候在门外的马车,朝林府而去。
马车颠簸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秋棠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将军他……”
“别说了。”我打断她,闭上眼睛,“我知道。”
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我知道他在生气,我知道他可能还爱着我。
可这一切,都太晚了。
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算跪着,也要走完。
马车停在林府门前时,门口已经挂满了白幡。
我心里一紧,掀开帘子下车,看见林修远的家人哭哭啼啼地走出来。
“清栀……”林修远的母亲看见我,哭得更厉害了,“你可来了,修远他……就等你了……”
我跟着她走进灵堂,看见林修远躺在棺材里,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羊脂玉簪,正是那日他想送给我的那支。
簪头的并蒂莲雕工精致,只是染上了暗红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修远……”我走到棺材前,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来了。”
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那个说要娶我的少年,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我。
林府的人在旁边哭着,秋棠也在抹眼泪,只有我站在那里,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自己在灵堂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才被秋棠扶着离开。
走出林府时,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我回头望了一眼林府的白幡,又望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修远,对不起,我来晚了。
玄昭,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
第六章
我回到苏府那日,父亲正在前厅会客,见我回来,茶盏顿在半空。
“你还知道回来?”他声音冷硬,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低头行礼,发间的旧簪子晃了晃,那是谢玄昭三年前送的。
“父亲,”我声音发哑,“女儿……回来了。”
母亲从内室出来,看见我单薄的身影,眼圈立刻红了,却不敢多说。
丫鬟们端来热水,我却看见水盆里映出的自己,面色苍白如纸。
“将军府……可曾刁难你?”父亲放下茶盏,语气缓和了些。
我摇摇头,“是女儿不好,”我跪下磕头,“辜负了将军,也辜负了苏家。”
父亲叹了口气,起身扶我起来,袖口拂过我鬓边的碎发。
“罢了,回来就好,”他声音疲惫,“先去歇息吧。”
我回到以前的闺房,陈设依旧,却落了层薄灰,像我尘封的少女时光。
三日后,秋棠说将军府送来些东西,是我未带走的嫁妆。
我打开箱子,看见叠得整齐的衣物,还有个檀木匣,里面是副棋盘。
那是谢玄昭亲手做的,说我下棋时皱眉的样子最可爱,如今棋子却少了一颗。
“小姐,”秋棠指着匣底,“这里有封信。”
信笺上是谢玄昭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在末尾有些许晕染,像是落了泪。
“清栀亲启:见字如面。衣箱中置有暖炉,冬日勿再贪凉……”
“……城南的杏花开了,记得你说过,想看花落满肩的样子……”
城南的杏花。
我想起去年春日,他带我去城南别院,杏花落在他肩头,他替我别上杏花。
“玄昭,你看,像不像雪?”我笑着问他,他眼中映着我的影子。
如今杏花又开,他却在信里写“记得”,仿佛我们之间只剩回忆。
“小姐,将军他……”秋棠看着我通红的眼眶,欲言又止。
“别说了,”我叠好信,放回匣中,“把东西收了吧。”
五日后,父亲说宫里设宴,命我随他同往,我本想拒绝,却拗不过他。
梳妆时,母亲替我簪上支新步摇,珍珠流苏晃了晃,却不及旧簪子半分暖意。
“去了宫里,见到将军……”母亲欲言又止,“好生说话。”
我点点头,心里却清楚,我和谢玄昭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宫宴设在太和殿,丝竹声起时,我看见谢玄昭坐在百官之首,一身玄甲未卸。
他瘦了些,下颌线绷得更紧,目光扫过人群时,在我身上顿了顿,又迅速移开。
皇上敬酒时,他举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像吞下了千言万语。
席间,有人提起林修远的遗作,说他临终前仍念着“清栀”二字。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我,我攥紧酒杯,指尖冰凉,听见谢玄昭放下酒杯的声音。
“林状元才华横溢,英年早逝,实乃可惜。”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宴会过半,我借口不适,提前离席,走到御花园时,却遇见谢玄昭。
他站在杏花树下,手里捻着片花瓣,听见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将军。”我停下脚步,声音轻得像风。
“苏小姐。”他颔首,语气疏离,仿佛我们从未相识。
苏小姐。
这三个字的疏离,比“弃妇”更让我难受。
“将军近来……安好?”我绞着帕子,不敢看他的眼睛。
“有劳挂念,”他松开花瓣,任其飘落,“军务繁忙,一切尚可。”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杏花树的沙沙声。
“那日的信……”我鼓起勇气开口,“我收到了。”
谢玄昭抬眼看我,眸光深邃,看不出情绪:“哦?信里写了什么?”
“写了……暖炉,还有杏花。”我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原来苏小姐,只记得这些。”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我记得……”我想说我记得所有,却被他打断。
“记得与否,都不重要了,”他转身走向长廊,“苏小姐请回吧,夜深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影里,我忽然想起信里未写完的那句:“……若有来生,愿你……”
愿我什么?愿我不再负他吗?
我站在树下,直到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才缓缓转身离开。
三日前,父亲带回消息,说谢玄昭请命去了西北边境,不日便要启程。
“边境苦寒,”父亲放下茶盏,“他从前最厌苦寒之地。”
我想起他曾说,“清栀畏寒,我便守在暖处。”
如今他却要去那朔风如刀的地方,是在躲我,还是在惩罚自己?
第七章
两年后的长安雪初融,我在苏府后院栽下第三株杏树。
“街上都在说,”秋棠声音发颤,“将军今日回京。”
前院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丫鬟们奔走相告,说将军府的仪仗已到朱雀街。
半个时辰后,秋棠跌跌撞撞跑来,脸色比雪还白:“小姐,将军他……带了人回来。”
带人回来。
这四个字像冰锥,扎进我心口,眼前的杏树都在晃。
“是个女子,”秋棠抓住我的手,“穿胡服,骑在将军马侧。”
街上的喧嚣声飘进府,说将军在西北被一位医女所救,还把人一路带回京。
“她叫阿依古丽,”门房小厮喘着气说道。
“救过将军的命。”我喃喃重复着。
“小姐,您去看看吧,”秋棠红着眼圈,“将军的马车快到府门了。”
我走到将军府,四周皆是夹道欢迎的人群。我看见谢玄昭骑在黑马上,披风染着雪。
他比两年前更清瘦,整个人却也更加精神,英挺不减当年。
他身侧的女子穿着猩红胡裙,发间缀着银饰,脸色红润,表情活灵活现,正仰头对他说笑着。
“将军,长安的雪真好看,”女子的声音清脆,带着异域口音。
谢玄昭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角门方向,却像没看见我,只淡淡“嗯”了声,替那女子理了理鬓角飞扬的发丝。
“将军,那是谁?”阿依古丽指着我,眼里带着好奇。
谢玄昭侧头看我,眼神陌生得像初见的路人:“不认识。”
不认识。
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得我胸腔发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他翻身下马,伸手扶阿依古丽落地,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将军,我脚麻了,”女子笑着靠在他臂弯,“你抱我进去好不好?”
谢玄昭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将军府大门。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内。
秋棠扶着我回去时,路上遇见父亲的老管家,说将军府正设宴,宴请那位医女。
“小姐,您要不要……”秋棠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
“不必了,”我看着窗外的杏树,“他的事,与我无关。”
夜里,将军府方向传来丝竹声,秋棠说阿依古丽在宴上跳了胡旋舞。
“将军一直看着她笑,”秋棠低声道,“像……像您当年在灯会上跳舞时,将军看您的样子。”
我吹灭烛火,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远处的乐声,想起那年元宵。
谢玄昭挤过人群,为我买下整条街的兔子灯,说:“清栀笑起来,比灯还亮。”
如今,他的笑容给了别人,那个在西北救了他的女子。
三日后,宫里设宴,父亲命我同往,说皇上要为将军和阿依古丽赐婚。
梳妆时,母亲替我簪上支新步摇。
“去了别任性,”母亲叹了口气,“将军……有了新归宿,也好。”
也好。
太和殿上,谢玄昭穿着簇新的锦袍,阿依古丽坐在他身侧,笑靥如花。
“谢将军此次归来,劳苦功高,”皇上举杯,“朕意将阿依古丽姑娘指婚于你,如何?”
谢玄昭起身行礼,声音沉稳:“臣,遵旨。”
我攥紧酒杯,指甲几乎嵌进杯沿,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阿依古丽起身谢恩,裙摆扫过我面前的案几,带来一阵陌生的香气。
“苏姐姐,”她忽然对我笑,“我听将军说,长安的桃花酥很好吃。”
“是啊,”我勉强笑了笑,“可惜,将军现在不爱吃了。”
宴后,我在御花园遇见谢玄昭,他正替阿依古丽摘去发间的花瓣。
“将军,”我停下脚步,声音发颤,“恭喜。”
他转过身,眼神冰冷:“苏小姐客气。”
苏小姐。
又是这样生疏的称谓,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三年婚期。
君已陌路。
他带着阿依古丽从我身边走过,披风扫过我的裙摆,像扫落一片残叶。
更新时间:2025-06-11 20:4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