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村落天才少年孟凡善绘武艺超群,不想十五岁那年妖祸突至。被掳去雕刻石雕的第九年,岩石铸成的巨鹰陡然凌空,将他从山石挤压中救下。可当他斩下妖物三回头颅,发现这妖物竟能无限连接身躯。就在孟凡手足无措之际,那石鹰叼起妖物头颅与身躯一东一西相隔千... 碧波小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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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村落天才少年孟凡善绘武艺超群,不想十五岁那年妖祸突至。

被掳去雕刻石雕的第九年,岩石铸成的巨鹰陡然凌空,将他从山石挤压中救下。

可当他斩下妖物三回头颅,发现这妖物竟能无限连接身躯。

就在孟凡手足无措之际,那石鹰叼起妖物头颅与身躯一东一西相隔千里。

自己却化作巨峰守候。

多年后孟凡回乡,看着空无一人的村落与枯树死水,他陷入了无尽的茫然。

忽然村口桃树骤然开花,老鹰的尖啸传入他耳中。

抬头远望,那巨峰上屹立的不是石头,而是昂首远视的真鹰。

正文:

第一章:笔落惊风

九嶷山环抱的桑溪村,常年被雾岚温柔地托着,如同被小心翼翼捧起的旧青瓷碗。碗底是错落的灰墙黛瓦人家,几缕炊烟慢悠悠地蜿蜒向上,与山间的晨霭勾缠不清,最终一同消隐在天光云影里。

村子东头的老榕树下,一群半大孩子正屏息凝神围成一圈。

圈中焦点是个少年。他背靠古榕虬结如苍龙盘踞的树根,身前一块厚实的青石板已被砂纸打磨得泛出温润的光泽。少年名唤孟凡,十五岁的年纪,眉眼像被最清洌的溪水仔细洗过,干净,又有种远超年龄的沉静。他此刻赤着上身,肩膀和手臂的线条流畅有力,皮肤被日光晒成一种健康的铜金,几粒细汗缀在紧绷的肌肉纹理上,如同散落的珍珠。右手执一柄小巧却极为锋利的刻刀,左手握拳,指关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刻刀在他指尖活了过来,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独特的韵律,“哧……嗒……沙……” 时而轻啄,时而缓扫,时而短促急促。

石屑簌簌而落,像飘了一场微小的雪。

刀锋所至,岩石的肌理仿佛在悄然融化、重组。一只獠牙毕露、双目圆睁的凶猛虎头已初具狰狞的神韵,更奇的是那虎额中央,一枚古朴的符文正随着刀尖的游走清晰可见,细如发丝的线条流转着莫名的神秘力量。汗水沿着少年挺直的鼻梁滑下,滴落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凑到那石虎额头的符文上:“凡哥儿,你这刻的是啥呀?看着怕人又心里发慌。”

孟凡刀尖一顿,没有停,只低声道:“‘破煞’,刻着安心的。听老族长讲过山精故事,总觉得带点这些古老东西在身上,心里踏实些。”他声音不高,却有种安抚人心的沉稳。

旁边一个大点的孩子拽了拽羊角辫小丫头,语气带着敬畏,又有些压抑不住的紧张:“兰丫头,别吵凡哥儿。你没听大人最近都偷偷嘀咕么?老族长那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后山那片林子,以前砍柴的好地方,这两天谁敢往深里钻?有德叔家那只猎犬,前天傍晚去那边叫唤了两声,再也没回来……”

“啊?”唤作兰儿的小丫头惊得一缩脖子,“真的?”

“千真万确!”大孩子煞有介事地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寒意,“刘老爹前天进山挖药,起五更去的,天擦黑才失魂落魄地回来,浑身抖得筛糠一样,说……说在林子里看到个‘东西’……老高老高,像棵树,可又飞快地‘飘’过去了……他吓得药篓都丢了就跑!回来就起不来床了,灌了姜汤还哆嗦。”

围观的孩子们都下意识地缩起了肩膀,目光忍不住朝南边莽莽苍苍的山峰望去,那里云雾缭绕,山势险恶得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孟凡手上的刻刀短暂地停了半息,仿佛被那话语中的寒意冻了一下,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随即腕子一振,刀尖更为精准地朝石虎的锐眼落去。就在那刀尖即将点下虎目最后光芒的刹那——

呜——!

一股毫无征兆的恶风,毫无道理地平地拔起!带着山林腐叶和泥土的腥气,猛地从南面山口直灌进来,如同无形的巨掌凶狠地扇向村子。榕树巨大的华盖被刮得疯狂摇摆,满树的叶子发出哗啦啦如涛般的惊恐哀鸣。

这股风邪门。它不像寻常的山风带着草木清气,而是裹挟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腥甜味——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肉和岩石摩擦混合的气息。

“爹?!”孟凡反应快如电掣,刻刀脱手嵌进脚下的泥土,他朝着自家院墙的方向大喊,心如同被冰冷的铁爪骤然攥紧。

回答他的是村里此起彼伏的瓦片碎裂声,鸡飞狗跳的凄厉嘶鸣,夹杂着几声村民惊恐至极的呼喊:“风里有……东西!”

羊角辫小丫头兰儿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一头撞进旁边伙伴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娘——!我怕!”

孟凡顾不得石虎雕,猛地转身望向自家方向,只来得及瞥见一道模糊却庞大得超出常理的青色影子,如同鬼魅般在狂风掀起的漫天尘土草叶中一闪即逝。风来得快,去得更奇。几个猛烈的呼号后,那股让人心底发寒的邪风骤然收止,留下满地狼藉:折断的树枝,掀翻的篱笆,撒了一地的谷物,还有几只家禽的尸身竟已被吸干了血肉,只剩皮囊骨架,瘪瘪地摊在尘土里。

村道上死寂一片。短暂的失声后,几声压抑不住的妇人呜咽才低低地飘了出来,像秋风里的残叶。恐惧如同粘稠的水银,沉甸甸地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孟凡盯着家门口方向,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牙关死死咬紧,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那青色的巨大影子……和爹有什么关系?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令所有人如坠冰窟、却又隐隐有种“终于来了”的绝望感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桑溪村每一个战栗的角落:

村东头的王铁匠、村西教书的李夫子、村中撑船好把式刘老大……还有,孟凡那擅长制药、向来被村民敬重的爹——孟守诚,连着他的制药篓子一起,全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刚才那股妖风里,凭空消失了!

孟家的小院,只剩下孟凡娘扶着断裂的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老族长佝偻着背站在她身旁,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条皱纹都凝满了惊怒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他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小片在篱笆上发现的青黑色、粗糙如鱼鳞的怪异片状物,喃喃道:“孽障……果然……九嶷深处,到底养出了什么鬼东西?”

第二章:千仞笼

孟凡是被一种尖锐的失重感和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足以碾碎骨头的寒意惊醒的。意识从一片沉滞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出来,仿佛穿越了无尽的粘稠泥沼。

眼皮重若千钧。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细缝。

无边的灰黄,铺天盖地撞入视野。

不是泥土的松软,而是石头。冰冷、坚硬、棱角分明、毫无生气的石头,构成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牢笼。抬头,是狭窄得仅容一线惨淡灰白的天光缝隙,像被巨人随意撕裂的一道伤口,距离地面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泛着青黑色的岩石犬牙交错地挤压在一起,投下沉重狰狞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异味——汗液、鲜血、泥土、腐败物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带着金属味的潮湿腥气。一种非人的、压迫性的存在感弥漫着这片绝域。

“孟……孟家小子?”

一声颤抖着、饱含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微弱呼唤,从孟凡侧后方传来。那声音干涩如同两张砂纸摩擦,却又带着一丝属于人间的熟悉。

孟凡猛地扭头,身体因为虚脱而晃了晃,靠住身后冰冷的石壁才稳住。

就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块巨大岩石后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乱蓬蓬如同枯草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仅露出的下巴和脖颈布满了青紫色的瘀伤和凝固的血痕,一件原本浆洗干净的灰布短褂几乎被撕扯成了布条,露出里面枯树枝般嶙峋的身体。那人勉强用手臂支撑着,正艰难地想直起身子,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孟凡脸上。

“李……李夫子?!”孟凡的心脏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痛得紧缩起来。眼前这形销骨立、宛如乞丐的人,赫然是村西那位温文尔雅、一手好字、说话从不带重音的教书先生!那个总是笑呵呵请路过学堂的孩子们吃一颗糖果的李夫子!

“真的是你……”李夫子确认了孟凡,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难以形容的、炽热的狂喜,但这光亮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更深的恐惧和绝望所吞噬,眼泪无声地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垢血痂,“完了……它连孩子都不放过……我们这些人……都要给这怪物磨死在石头里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如同破旧的风箱。

“夫子,我爹呢?王铁匠呢?!”孟凡焦急地扑过去,想要搀扶他,双手触及之处全是硌手的骨头,“还有……”

“嘘——!!!” 李夫子原本浑浊涣散的眼神陡然掠过一丝骇人的锐利与惊惶,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死死捂住孟凡的嘴,力气大得惊人。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身体筛糠般地抖起来,压得极低的声音急促地嘶嘶作响,每一个字都淬满了惊怖的寒意:“别说话!别出声!那东西……它听得见!听得见!”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巨大岩石牢笼深处、一个被更多乱石和粗糙凿痕遮蔽大半的黑暗洞口。那里面似乎涌动着深不见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怪异的闷响从洞内深处传来。“咚……咚……咚……”如同巨人的心脏在跳动,又像沉重的石柱在粗糙的岩石地面上拖拽。

李夫子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身体猛地往后一缩,死死贴住冰凉的岩石壁面,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去,捂住孟凡嘴巴的手抖得几乎失控。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腥风,混合着生铁和腐烂泥土的味道,从洞中猛地涌出。

幽深的洞口阴影边缘,先是一只脚掌般大小的、青黑色的东西探了出来,覆盖着粗糙如鳞甲的角质层,尖锐弯曲的前端刮擦着岩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紧接着,第二只脚……一个高耸的、扭曲的、几乎顶到洞顶的巨大身影缓慢地“游”了出来!

九尺有余的庞大躯体,如同山魈与古猿的可怕拼接。青黑色的皮肤覆盖着鱼鳞般的甲片,在洞口的微光下泛着油滑油腻的光泽。一颗怪异的头颅几乎与躯干一样粗壮,最骇人的是那张裂开直至耳根的巨口,露出白森森、交错纵横的惨白巨齿,牙齿上沾染着黑红色的黏腻污迹。额头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不断翕张、喷涌腥气的黑洞。一双眼睛在幽暗处闪烁着两点贪婪而冰冷的猩红光点。

就是它!

桑溪村所有噩梦的源头,那股邪风里的巨大青影!

“蝼蚁!爬虫!”一种极其艰涩、仿佛无数砂砾在铁皮筒里互相摩擦的怪异声响从那张可怖的巨口中震荡着传出,带着令人牙酸的、居高临下的恶意和嘲弄,“废物!搬!不搬?骨头……磨碎!”巨口开合间,可以看到其深不见底的咽喉,仿佛直通地狱的深渊。

那巨影慢悠悠地晃动着脑袋,猩红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巨石围困的牢笼。如同实质的冰冷视线扫过之处,每一个躲在岩石角落或缝隙里的人——那些曾经的王铁匠、刘老大……此刻都像被冻僵的虫子,死死把自己缩成一团,压抑着本能的喘息,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竭力吞回肚子里。

孟凡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清晰地看到,那庞大的怪影拖在身后的……竟是一条粗壮、覆盖着一层厚厚青黑甲壳、如同巨蟒尾梢的尾巴!那尾巴上似乎还粘连着一些尚未干涸的、黑紫色的东西,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视线缓缓移向四周。在这片巨大的、被犬牙交错岩石围困的所谓“牢笼”边缘,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几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躯体或跪或爬,他们手中握着粗糙的石斧、尖锐的石凿或只是两块边缘锋利的石头,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徒劳地砍砸着身边的岩壁。他们的动作笨拙、迟缓、毫无章法,仿佛只是在履行一种绝望的本能。每一次用力,便带起一阵痛苦的压抑呻吟。

“叮…咔啦…砰…”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石屑崩飞的声音,在这巨大的囚笼里单调地回荡。没有希望的劳作,只有无穷尽的黑暗在吞噬。

那巨大身影似乎很满意这无声的恐惧和死寂的劳作,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如滚雷的满足咕哝,才拖着那条沉重的尾巴,慢慢地、无声地滑回了它深藏的黑暗洞穴。它所带来的无形压力随之散去一丝,凝固的空气仿佛开始重新流动,留下满地绝望的喘息。

“看到了吧?”李夫子捂着嘴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彻底被击碎灵魂的麻木,“搬石头,砍石头,磨石头……给它……建那该死的宫殿!用我们的命!”他颤抖着松开手,身体软泥般滑坐下去,“凡哥儿……认命吧……没人……能从那怪物爪子底下逃出去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流淌,落进身下冰冷坚硬的石砾里。

孟凡死死盯着那幽深的洞口。巨大的恐惧之下,另一种东西在心底疯狂滋长、燃烧。那是无边黑暗的绝望冰窖里,悄然燃起的一点火星。

不甘!爹!铁匠叔!刘老大!还有这活死人般的李夫子!还有……桑溪村!他的家!

刻刀!他的刻刀呢?孟凡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个常年随身携带、装着小刻刀和磨刀的褡裢袋空空如也!定是在被掳来的途中丢了!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结着厚茧的掌心,锐利的刺痛反而带来一丝清醒。指尖传来石壁冰冷粗糙的触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石头!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崩落的、大小不一的碎石块,眼神渐渐从绝望的深潭里挣扎出来,淬出狼一样冰冷的光芒。

第三章:无声的刀

孟凡的加入,并未引起丝毫波澜。这个巨大的岩石囚笼,早已被绝望的灰烬覆盖,多一个、少一个挣扎的灵魂,如同投入泥淖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唯有那名为犼的妖物(他渐渐从那些粗重喘息和低语中知晓了名字),每次巡视时猩红的独眼会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却沉默的躯体有着一丝“新鲜材料”的兴趣。

孟凡沉默着。他不再开口询问自己的父亲,从王铁匠偶尔抬起的、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神里,从李夫子日益微弱的喘息中,答案已如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哀痛像一剂无声的毒,麻痹着四肢百骸。他学着其他人,在监工小妖(一种形体矮小扭曲、生着利爪獠牙的岩耗子精)尖锐的斥骂和鞭子脆响下笨拙地搬运碎石,用尽全力锤砸着那些被犼指定需要切割的石材。

但他沉默的手指,从未停止感受和搜寻。

他在寻找能用的“刀”。

终于,在一次搬运巨大废石的过程中,一块边缘锐利、长度适中的深灰色燧石片被孟凡悄悄踩在了脚底。夜里,所有人都蜷缩在冰冷的岩缝里苟延残喘时,他便摸出来,借着岩石高处罅隙里透下的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惨淡天光(有时是微弱的月光,更多时候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手指反复抚摸这粗粝的边缘,一遍又一遍。

“硌棱棱……硌棱棱……”

指腹在粗糙的岩石断面移动,声音几不可闻。

“硌棱棱棱……”

指尖尝试模拟刀锋落点的顿挫与滑行。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奇异的、存在于指端与思维深处的节奏。这节奏牵引着肌肉的记忆,将那把丢失的寒铁刻刀重新握在“心”中。手指就是刻刀,意念就是锋刃!他捕捉指尖下岩石那细微的纹路、韧性与硬度,在脑海中构筑线条,每一“刀”落下,都在灵魂深处精准地留下无形的痕迹。

这枯燥到令人发狂的练习,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岩石的冷硬与指尖的温度,在无声的摩擦中传递着对抗的信息。

时间在这里流逝得异常缓慢,又飞快得如同噩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还是更久?没有人计数。被囚的人们日渐干枯,动作机械,像一组组锈蚀的傀儡。王铁匠原本如铁塔般的身躯彻底弯折下去,每一次抡起石锤都发出断裂般的呻吟。李夫子更多时候是蜷缩着昏睡,形如槁木。那个巨大的、由无数血泪与白骨一点一滴堆砌、从这天然岩台向上生长的人工造物——一座诡异、庞大、盘踞在岩台顶峰的宫殿——已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青黑色的巨岩如同巨兽的骨骼,参差地刺向昏沉的天空。

一个落着冰冷雨水的傍晚,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铅块。监工小妖尖锐的呵斥和鞭打声不知为何格外狂暴。惨叫声忽然响起,凄厉得撕破沉闷。是刘老大!他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手中的石块脱手砸落,自己也如同一截朽木,栽倒在湿滑冰冷的石阶上,再无声息。

“废物!”犼庞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它幽深的巢穴中“滑”出,那低沉如滚雷的摩擦声带着浓烈的不悦。它巨大的脚掌踏过冰冷的雨水,停在刘老大僵硬的尸体旁,阴影瞬间笼罩了那片区域。猩红的独眼冷漠地扫了一下那具没了气息的枯槁躯体。

下一刻,那张裂至耳根的巨口猛地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股狂暴的吸力凭空而生,气流瞬间疯狂地扭曲起来!刘老大那失去生命的身体,连同他刚刚脱落的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竟如同狂风中的败叶,被无情地卷起!

惊叫声被死死扼在喉咙里,所有人僵在原地,目睹着那无法言喻的恐怖一幕:刘老大的身躯被吸入那深不见底的巨口,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如同暴雨拍打油布的“噗噗”声和令人牙酸的筋骨断裂的“嘎吱”声……那巨口中传出的咀嚼声响,黏腻、厚重,带着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雨幕中!

仅仅片刻,那咀嚼声停止了。犼硕大的头颅猛地一转,巨口微张,“噗——”地喷出一团混杂着破碎布片和石末的污秽之物——那是彻底被嚼碎了消化不掉的残渣!它甩了甩头,粘稠的涎水混杂着血沫滴落,将地面染成诡异的黑红。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那团令人作呕的垃圾残骸,也打在每一个幸存者麻木而惊恐的脸上。恐惧,从未有过的具象化,如同实质的冰锥,深深刺入骨髓。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呼吸,只是本能地用尽最后力气把自己缩得更小、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犼巨大的猩红眼球转动着,扫视着筛糠般抖动的“蝼蚁”,最后,那冰冷的视线落在了相对“饱满”些的王铁匠身上。

“太……慢……”低沉如滚雷的摩擦声响起,带着清晰的不耐。

王铁匠身体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钳扼住,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绝望的惊恐光芒!他想呼喊,却因极致的恐惧而失了声,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绝望地看着那巨大的阴影缓缓逼近。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猛地横移,堪堪挡在了瘫软的王铁匠与那庞大阴影之间!

是孟凡!

他没有武器,手中只有一块拳头大小、边缘参差锋利的碎石片。他侧着身,一条手臂前曲横挡在王铁匠身前,另一只握着碎石片的手紧绷着垂在身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雨珠顺着他紧绷的年轻脸庞和脖颈滚落,分不清是汗是水。他的眼神死死盯住犼那只猩红的独眼,没有咆哮,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一种被血性和怒意点燃、连恐惧都烧尽的平静!那姿态清晰无比:挡路?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碾碎!

这突如其来的阻碍让犼的动作微微一滞。它庞大的头颅低垂下来,那张裂开的巨口离孟凡的脸不到半尺,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滚烫腥风喷在他脸上。猩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混杂着惊异、审视以及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时间仿佛凝固在冰冷的雨水中。巨石囚牢里只剩下犼粗重的、如同风箱扯动的呼吸声,还有角落里无法抑制的细微牙齿打颤的哒哒声。

终于,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咕哝,它巨大的身躯向后缓缓退开几分,让开了那致命的压迫感。但它并没有离开,猩红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孟凡身上,那目光贪婪地逡巡着这难得的、蕴藏着愤怒和勇气的“新血”。

“你……” 犼那艰涩如砂砾摩擦的怪异声音第一次清晰地指向某个个体,冰冷,残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活得好,有力气?很好。”

它抬起一只覆盖着厚厚鳞甲的巨爪,那弯曲尖锐的指甲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如同死神的镰刀,指向岩台顶端那座愈发高耸、笼罩在阴雨迷雾之中的青黑色宫殿最高尖顶。那尖锐的尖端直刺苍穹,带着阴森的邪气。

“去那上面……”犼的巨口咧开一个更加诡异的弧度,仿佛是笑,露出森白的巨齿,“拿出你的力气……给本尊雕一只鹰!”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杀气,“嘴,要长,能撕裂苍天的长!身,要大,能遮云蔽日的大!尖利!凶狠!要像本尊一样!敢偷懒?敢坏一点……嚼碎你的骨头!吸干你的魂!”

猩红的独眼死死锁定孟凡,带着毁灭一切的威胁和审视。

“雕!成了,或许……本尊开恩,放你蝼蚁爬出去。”那声音里满溢着施舍般的残忍戏谑。

压力如同千钧巨石轰然砸落。孟凡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没有半分弯曲。他紧抿着唇,雨水混合着血汗的咸涩滑进嘴角。他不再看那狰狞的巨口,目光投向那座盘踞在阴云雨幕之中的巍峨妖宫,以及那根指向上苍的、象征着死亡的尖顶。

冰冷的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清晰地穿过雨幕,每一个字都带着决心淬炼过的平静:

“好。”

没有多余的音节。他越过犼庞大的阴影,一步步踏着冰冷的、染血的石阶,朝着那孤悬于天穹之下的最高点走去。雨水打在他身上,单薄的旧布衫紧贴着绷紧的肌肉线条,那背影在巨大的妖宫与阴沉的天空背景下,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带着一种孤绝刺破云霄的锋利感。

石头。还是石头。无穷无尽的、冰冷的石头。高耸的尖顶之上,风如同厉鬼的嚎哭,撕扯着衣衫,几欲将人吹落深渊。孟凡仰起脸,冰冷的雨点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年轻却沉毅的脸上。他紧握在身侧的手中,那块捡来的碎石片,边缘被水光打亮。

他开始丈量这片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岩顶平台。步伐沉稳,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脚下和旁边可供雕塑的巨大岩石体。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触感和指腹下岩石那细微的凹凸起伏不断传递到心中。粗糙的石屑偶尔因鞋底的移动而迸溅。

脑海中,那只鹰的雏形并非凭空而来。它来自儿时无数次仰望苍穹时,那些在九嶷山最高峰的风口盘旋、搏击风雨的矫健身影——锋利的喙像是划破长天的墨线,舒展的翼羽切割气流,孤傲的眼神映着寒日星光。记忆中的雄姿,是此刻唯一的光。每一根羽翎的弧度,每一次展翼的威势,都在心中清晰地描摹过千遍万遍。

但那终是血肉之躯。妖物要的,是一只能撕裂苍天、遮云蔽日的存在。

要更长!更大!更凶悍!要将它心中的毁灭意志——那根指向天空的妖异尖顶所象征的亵渎与狂妄——也糅合进去!

孟凡的眼神越来越沉,如同幽深的古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岩体上滑动,反复勾勒着无形的轮廓。嘴……必须极长,尖锐如矛,带着能够撕碎一切阻碍的凶戾;身躯务必沉雄如一座不动的山岳,根根羽翎必须铮铮如铁,蕴含着能掀起摧城飓风的狂暴力量;爪!要如同最坚固的镣铐,能深深嵌入命运的咽喉;而那双眼睛……必须比犼的猩红独眼更深沉!要熔铸入他无法熄灭的愤怒,桑溪的悲怆,铁匠的沉默,夫子的泪水……以及这无尽的压抑与黑暗!鹰……这石鹰,当是囚困者与被囚困者共同意志扭曲而生的魔种!是武器!也可能是……唯一的生途!

刻刀的落点,在心中无数次推演定位。以神驭“刀”,以心为刃!巨大的燧石片入手,沉甸甸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但指端传来的稳定韵律感却奇异地安抚着神经。

第一“刀”,终于落下!

“嚓——咔啦!”

一道深深刻痕出现在选定的巨大石块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孟凡的身体微微下蹲,肩背绷出一个充满力与美感的弧线。手腕猛地发力,带动粗糙的石片狠狠凿向坚硬的岩石!刺耳的摩擦声,爆裂开的细小火花,混杂着青黑色的石屑粉尘,在冰冷的雨雾中飞舞!

他心无旁骛。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石头或被激飞的石屑上。那柄简陋得可笑、却凝聚了所有意志与技艺的原始刻刀,开始在这囚天绝地的刑柱之巅,独自奋战。

时间,仿佛被这单调而狂暴的敲击声凿碎。日落月升?风狂霜冷?犼猩红目光的无声俯瞰?周遭岩耗精工尖锐的辱骂和鞭打?王铁匠从下方投来的、混杂着悲哀与祈祷的眼神?……都模糊在汗水与雨水交织的视野之外。每一处细节的打磨,都在消磨着他仅剩的体力与生命之火。这石鹰,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吸吮着他的青春、血肉乃至灵魂。

石片早已在无数次与巨石的对抗中磨损、碎裂、更换。指甲磨秃剥落,手掌虎口被粗糙的石片边缘磨得皮开肉绽,渗出的血被雨水冲刷又再次凝固,又在下一次撞击中绽开,留下暗红的痂壳,覆盖着白骨隐约可见的伤痕。手臂因为无数次大力挥凿而酸痛麻木如同灌铅,肩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煎烤。后背旧衣撕开的口子下,一道道被飞溅的锐利石片划开的血痕如同蛛网蔓延,在雨水浸透下发出灼烧般的剧痛。

犼带来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悬在头顶,缓慢而残忍地碾磨。身体的疼痛与灵魂的损耗交织,构成无休止的刑罚。孟凡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那双曾因笔墨而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灼烧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执念的坚执。

然而,那只青黑色的鹰,在他的每一次近乎舍命的撞击下,在雨水的冲刷和风霜的侵蚀下,轮廓愈发凝实!它正以自身的血肉为祭品,一点点、不可阻挡地从冰冷的石头中挣扎着要振翅飞出!

三年。整整三年。在桑溪村或许换了三个春秋的草木,而在这里,只有石屑堆叠的厚度和身体刻刀的印记记录着酷刑的长度。

终于,在又一个风雨咆哮、电闪撕裂灰暗苍穹的黄昏。孟凡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量,但他撑住了!他用尽残存的力气,用那块早已变形、几近碎裂的黑燧石片,狠狠刮过鹰喙最后一片细碎的棱角。动作定格,如同凝固的石像。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指尖触碰的那一点。

“嚓……”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刮擦声,湮没在雷霆怒吼里。

时间停止了流动。风雨仿佛也屏住呼吸。

那只盘踞在妖殿绝顶的巨鹰,活了!

长达三尺、笔直如开锋神剑的巨喙,散发出可以洞穿星斗的凌厉锋芒。虬结盘绕的颈部线条下,是沉如山岳的强健身躯,双翼虽尚未完全展开(预留了空间),但每一片青黑色的羽翎都被刻画出刀锋般的质感,棱角分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迎风暴涨!一对深深内嵌、比玄铁还沉的黑曜石晶嵌的眼眸——那是孟凡从无尽绝望中捞取的、属于所有人魂魄凝聚的恨与生的火焰,冰冷,深沉,却蕴含着吞噬天地的力量!在傍晚最后一线惨白的微光中,那双鹰眼仿佛正缓缓转动,穿透风雨,锁定了幽深洞口的方向,直视那个造成这一切苦难的源头!

它不再仅仅是技艺的作品。它是三年血汗与意念凝成的图腾!是镇压也是愤怒!是牺牲也可能是……最终的利刃!

孟凡虚脱般靠在他用生命“画”出的巨鹰底座冰冷坚硬的岩石上,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蒙着血红的水雾。汗水、雨水,或许还有泪水,滑过脸庞。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处骨头都在哀鸣,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阴冷、令人窒息的气息猛地从下方弥漫上来!

犼巨大的身躯如同一股粘稠的青黑色风暴,无声无息地沿着宫殿狰狞的廊柱“爬”了上来!它的身体攀附在宫殿冰冷的石壁上,那粗壮覆盖甲片的尾巴缓慢而有力地左右拍打,激起沉闷的回响。猩红的巨大眼睛瞬间被那只刚刚完成的石鹰牢牢攥住!

那种目光……贪婪、惊讶、满意,还有一丝属于妖魔看到极致力量的陶醉!犼的巨口缓缓咧开,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低沉、仿佛无数石球在钢铁隧道中滚动摩擦的得意闷笑,震得整座宫殿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它没有看向孟凡,只是伸出覆满青黑色鳞甲的巨爪,用那粗大尖锐的指甲,带着一种几近贪婪的痴迷,缓缓抚过那巨鹰冰冷的喙尖、沉雄流畅的颈项线条、坚硬如铁的翼骨……

“好!本尊要的……就是这杀气!这力量!”那声音如同锈蚀的门轴扭动,带着不加掩饰的狂喜。猩红的目光终于落回靠在鹰足旁、几乎站不稳的孟凡身上,充满了残忍的满足感和一丝施舍的意味。

“蝼蚁……做得好。滚吧!”它的尾巴猛地一甩,带起一股强劲的阴风,“滚回你的虫穴!从西面的山口……爬出去!本尊今日……宽宥你!”那语气,如同帝王赦免一只不配他动手的蚂蚁。

孟凡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支撑身体的意志,在瞬间有了崩塌的征兆。他靠着最后一点本能的驱使,摇摇晃晃地挪动脚步,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犼攀附在宫墙上的庞大身影,如同要将这妖魔的每一片鳞甲都刻在骨头里。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在犼那双冰冷的、带着戏谑的猩红独眼注视下,踩着滑腻冰冷的雨水和石屑,挪下这座浸透了他三年血泪与无数人白骨的地狱尖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无比煎熬。

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怕那一点支撑着他未倒下的意志,在回头看到王铁匠、李夫子他们浑浊绝望的眼睛时,会彻底碎裂。

西面的山口……那条开凿得极不规整、仅容一人通过的山壁裂缝,透着外界稀薄、惨淡的灰白光线,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狭窄隧道。他用布满裂纹和老茧、伤痕累累、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掌,死死抠进石壁缝隙里的凸起,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一点点艰难地向外挤去。冰冷的石壁挤压着血痕累累的身体,钻心的疼。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出去!活着出去!桑溪村!家!

当身体终于从那道狭窄的、散发着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岩缝中彻底挣脱,当双脚踏上久违的、覆盖着枯草败叶的坚硬土地时——尽管这片土地也沾染着九嶷山深处的恶浊——孟凡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进冰冷腐叶堆积的泥土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带着山林深处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却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骤然脱离紧绷而疯狂地颤抖,如同风雨中最后一枚枯叶。

他不敢停下。凭借着那点微薄的方向感和太阳在浓云后模糊的轮廓,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踉跄,朝着记忆中南面的方向挪动。

走!向着桑溪村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也要爬回去!这条通往家乡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耗尽他所有的力量,每一步都可能倒下再无力爬起……

第四章:凋零的归途

孟凡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干涸河滩、仅凭鳃隙本能翕张垂死挣扎的鱼。山林的轮廓在视野里扭曲、旋转,重叠着妖宫冰冷的影子。他踉跄着,几乎是用手扒着粗糙的树干或是突出的岩石,才能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向前挪动。

走。一直走。支撑他的只剩下了机械的本能。阳光透过浓密枝丫投下斑驳的光点,竟也刺得他双眼生疼,阵阵发黑。嗓子眼干得如同被火烤过,每吞咽一次都扯动着脆弱的喉管剧痛难当。饿?感觉早已麻木。胃里空空荡荡,泛起一阵阵带着灼痛的酸水。

也不知爬过了多少个山坡,涉过几条冰冷的、带着山间寒气的小溪。腿脚早已木然,每一步都像是拖着灌了铅的假肢,沉重无比。脚上的破草鞋早已不知丢在何处,脚底被荆棘碎石磨得鲜血淋漓,踩在地上如同踏着烧红的烙铁。

突然,一阵风卷着异常浓烈的、熟悉的烟火与草木灰烬的气息扑面而来!孟凡猛地一震,浑浊绝望的眼睛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旁边一个相对高的陡坡,一把抓住坡顶那棵老松树的虬根!

视野骤然开阔。

那……那还是桑溪村吗?!

死寂。绝对的、令人心底发冷的死寂。

没有他记忆中清晨薄暮时袅袅升起的炊烟,没有熟悉的鸡鸣狗吠,没有孩子们在村头老樟树下的嬉闹。曾经被乡民细心照料的小片田地彻底荒芜,枯黄高耸的野草迎风起伏,如同覆盖着一片片诡异的坟茔。那些错落有致的灰墙黛瓦人家,近半已成断壁残垣,如同被什么庞然大物粗暴践踏过,黑色的火烧痕迹狰狞地爬上残留的土墙。

唯有村东头那棵几人合抱粗的老樟树还伫立着,但巨大的华盖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枝条枯槁,原本浓密的绿叶几乎凋零殆尽,剩下不多的一些也显得焦黄卷曲,透着一股死气沉沉。几片顽强的黄叶在深秋萧瑟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孟家!他家的方向!

孟凡呼吸猛地一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坡,不管不顾脚底被碎石划开的疼痛,径直冲向村子东头!

篱笆墙塌了。曾经的小院杂乱不堪,遍地枯叶碎石。灶房塌了大半,露出被烟熏火燎过的灶膛和残破的陶罐。孟凡的目光急切地在残留的断壁间搜索,嘶哑着低喊:“娘?有人吗?娘——!”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风的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无底寒冰深渊。身体晃了晃,扶住旁边一根断裂倾颓、勉强支撑着的房梁柱才没有倒下。疲惫、伤痛、饥饿、绝望,瞬间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呜……是……是凡儿吗?”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呢喃,从主屋那扇塌了一小半的木门后传了出来。声音干涩虚弱,带着无法置信的、如同梦幻般的颤抖。

孟凡浑身剧震!猛地扑到那扇破门前,几乎用身体将虚掩的门撞开!

屋内阴暗冰冷。一股浓烈的药味、腐朽的气息和另一种……不祥的、属于瘟疫般的恶浊气味混杂弥漫。角落里用稻草简单铺就的床上,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裹着单薄破烂的棉被蜷缩着。

那是娘!原本温和娴静的脸庞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轮廓,蜡黄的脸上刻满纵横交错的纹路,眼神浑浊得如同一潭死水,几乎失去了全部光彩。只是在看到孟凡的刹那,那双枯井般的眼眸深处,才骤然爆发出一点几乎要燃烧掉她最后生命力的、巨大的光亮!随即被无法控制的泪水淹没。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虚弱得只能抬起一只枯柴般颤抖的手。

“儿啊……真是我的凡儿!你……你回来啦?”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痕,“你爹……你爹他……”话未出口,已是泣不成声,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

“娘!”孟凡扑跪在床前,伸手紧紧握住娘亲那只冰冷刺骨、只剩皮包骨头的手,那脆弱的手腕好像一捏就会折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失而复得巨大心酸与恐惧的巨大情绪,如同冰冷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勉力支撑的心理防线。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从血丝密布的眼中疯狂奔涌出来。在外三年非人的折磨,此刻面对娘亲的脆弱与悲伤,终于击碎了所有的堤坝。

“爹……他……没回来?”孟凡的声音哽咽得变了调,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

娘亲的哭泣声陡然转为一阵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的呜咽。她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前破烂的衣襟,似乎唯有这样才不会被那巨大的悲痛瞬间撕裂。

“没……都……都没了!”她语无伦次,泪水浸透了破旧的枕头,“那些……那些女娃娃啊……”她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指向窗外,指向那一片死寂恐怖的村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该天杀的妖风!它……它又回来了!刮啊……专抓那些十四五岁、花儿一样年纪的女娃子啊!兰儿……兰丫头……还有村口刘老二家的桃花……西厢王婶家的青丫……全被那风……呜呜呜……抓走了啊!一个都没剩下!村子……村子遭了瘟……”

“瘟……瘟疫?”孟凡如遭雷击!被妖风掳走的父亲、在采石场活活累死被吃的刘叔、油尽灯枯却不知还在不在世被囚的夫子铁匠……现在……妖风又卷走了少女!瘟疫毁灭了村落!所有的灾难如同疯狂旋转的黑洞,毫不留情地将桑溪村吞向彻底的黑暗深渊!

一股比被犼按在采石场上时更加刻骨、更加冰冷、更加噬魂啮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将他每一寸血肉骨髓都冻结!比绝望更深的绝望!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破败窗棂看向外面荒芜死寂的村落。老樟树下,曾经喧闹的地方,只有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寒风里无主地盘旋。娘亲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如同细针扎在心上。

无声的怒火,却在这一片死寂冰冷的绝望里,如同地底被层层禁锢亿万年的滚烫熔岩,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岩层,轰然迸发!焚尽一切的炽热!

手,死死地捏成了拳。指甲再次深深嵌进掌心旧伤未愈的血肉里。这一次,没有痛觉,只有被点燃的、焚身不灭的狂猛意志!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剧烈到牵扯着浑身的伤疤都一同怒吼!他没有再说任何话,连一句安抚都没有。

他转身,目光落在墙角。角落里,斜倚着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那是父亲孟守诚打药用的那把短把厚背药锄,锄刃不算锋利,但锄背厚实坚硬。此刻那锄头上斑驳的暗红色痕迹,竟不知道是凝固的草药汁还是……被遗忘的血!

孟凡如同猎豹般扑了过去,一把抄起!锄柄上残余着父亲手掌长期握持形成的凹痕与光滑包浆。熟悉感沿着手臂直冲头顶。

他转身冲向坍塌的灶房,不顾瓦砾扎脚,在废墟里飞快翻找。“哗啦!”碎裂的陶片被他随手拨开。手指传来冰冷粗糙的触感!找到了!灶坑深处,母亲当年给他缝制护身短刀时特意留下的、一小条磨刀用的黑色燧石!形状窄长,正好合适。他抓起那燧石片,又抓起一个豁口粗陶碗,再次冲回母亲床前。

动作快得带风。他半跪在床前,将父亲遗留下的那把药锄平放在自己大腿上,左手死死按住锄背,右手紧紧捏住那窄长的黑色燧石片,对准药锄相对扁平的厚背边缘,狠狠地、极其用力地刮了下去!

“呲啦——!”

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在死寂破败的屋子里陡然响起!带着一种亡命之徒般的狠辣决绝!坚硬的燧石疯狂地撕咬着药锄的钢铁!火花猛地从刮擦点跳跃出来,如同暗夜里炸开的血色光点,照亮了孟凡那张年轻、枯槁、疤痕纵横的脸庞!

他的眼神如同淬火后即将碎裂的寒冰,每一个毛孔都喷薄着近乎实质的杀气!石鹰雕成的锐利似乎在这一刻传递到了指尖!一下!再一下!每一次都用尽全身力气!铁屑如同红色的冰雹,噼啪爆裂飞溅!暗沉的金红色铁屑带着灼人的热度溅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灼痕。

那不再仅仅是开刃!那是绝望到极点后,用最后的灵魂去敲击复仇的回响!是在这亡村死地的中央,为自己唯一能用双手掌控的命运武器,进行的一场沉默的、向死而生的祭礼!

刮擦声戛然而止!

孟凡缓缓地抬起手。那厚背药锄的背部边缘,被磨出了一道近两指长的、参差不齐却冷硬如野兽獠牙的刃口!边缘布满了坑洼的锯齿状尖刺!在破窗透入的惨淡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狰狞气息!它不再是药锄。它是绝望的儿子攥紧父辈遗恨铸成的粗糙战矛!

娘亲的哭泣声在刺耳的刮擦中停滞了。她艰难地转动脖子,惊惶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孟凡将那把磨砺出凶刃的“锄剑”牢牢系在腰间用破布条捆紧,布条深深勒进他布满伤痕的腰腹皮肉里。他抓起水囊——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时间找水了!

他猛地站起。没有再看哭泣的母亲最后一眼。没有任何言语。因为他无法开口做出任何承诺。他只知道,身后,唯有母亲在等。而前方,是必须碾碎、必须撕碎的宿命!

他大步踏出破败的家门!背影决绝,如同拖着燃烧的旗帜奔赴最终战场的死士!只留下那扇歪斜欲坠的木门在风中痛苦地吱呀作响,以及屋内重新响起的、夹杂着无尽悲痛与恐惧的压抑哭泣声。

第五章:刃光破暗

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奔逃。复仇的路径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在魂灵之上,引领着孟凡的脚步,踩着记忆里被妖风带离的方向狂奔。被妖物囚禁的三年,如同磨刀石,磨去了少年的稚嫩,磨出更精悍如铁、被坚韧淬炼过的躯体骨架。肌肉记忆深刻无比。即使伤痛依旧噬咬,干渴撕裂喉咙,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燃烧的铁渣上,那双灼烧的眼睛却死死盯住前方。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最终选择点燃自身的凶兽,不顾一切地奔跑!身影在荒芜的山岭、被践踏的村庄废墟和林间扭曲的枯木残影中急速掠过。

三天三夜。不分昼夜,只在体力耗尽到几近昏厥时倒地短暂喘息,旋即弹起。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仇恨牵引,他绕过了记忆里可能存在的、犼布下的恶毒岩障陷阱,避开了在低洼处弥漫、散发着尸体腐烂恶臭的绿色毒瘴。渴极了,就趴在山涧石缝边,舔舐青苔上冰冷的露水,或是揪一把湿冷的泥土塞进嘴里吮吸,泥腥味混杂着砂砾摩擦着干裂的嘴唇和牙龈。

视野尽头,那一片如同地狱巨口、被铅灰色浓雾永久笼罩的山坳渐渐清晰。压抑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泥浆,从山谷深处汹涌而来。那巨大妖殿的轮廓在浊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凶兽盘踞在死寂的山谷心脏部位。

再没有一丝犹豫。孟凡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沉嘶吼。脚步猛地加速,爆发出身体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如同离弦的怒矢,射向妖殿底部那片由无数惨白岩石堆砌而成的、散发着死亡和不祥气息的巨岩广场。每一块岩石下,或许都埋葬着父亲、铁匠叔、刘老大他们……三年来被榨干的生命残渣!

近了!更近了!犼那庞大、黏湿、如同噩梦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那深藏在巨大岩窟巢穴深处、如同黑暗心跳的沉重呼吸!

孟凡如一道撕裂死寂的黑色狂飙,最终狠狠踏上了那片冰冷得刺骨、被岁月磨得光滑惨白、沾染着数不清深褐色血迹和人骨碎末的祭奠之台!他猛地停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粘稠滚烫的血液涌上头颅,撞击着太阳穴突突狂跳。腰间的“锄剑”被手死死按紧,剑柄上的锯齿状坑洼刺痛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真实的掌控感。那冰冷坚硬、布满了锯齿状尖刺的刃口,正隔着单薄的粗布衣传递着渴望嗜血的震颤!

就在他脚步落定的瞬间!

“轰隆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仿佛山体内部骨骼被蛮力拗断的恐怖爆裂声,猛地从巨大妖殿的某个支撑要害处炸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岩石断裂粉碎声!整座由血肉和白骨堆砌的庞大建筑如同抽搐的垂死巨兽,在令人窒息的浊雾中摇晃了一下!无数碎石簌簌剥落,砸在下方广场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烟尘暴扬!

紧接着——“哈哈哈哈——!!!”

一阵猖狂刺耳、得意到歇斯底里的巨大笑声如同炸雷般猛地从头顶浓雾深处砸了下来!声波滚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声浪冲击下细微地抖动!

雾气被无形的气流撕裂开一道缝隙!一个覆盖着厚厚青黑鳞甲的巨爪从那裂缝中猛地探出!如同深渊恶魔伸出的爪子!犼那庞大到遮蔽视线的恐怖身躯,在疯狂震荡的浊雾中浮现!它如同一尊从混沌中降临的邪神,盘踞在巨大妖殿靠近顶部的某处断裂支柱的断口处!猩红的巨大独眼闪烁着极度兴奋、残忍而阴险的恶毒光芒,死死锁定了下方渺小的孟凡,仿佛在看一只落入蛛网犹自挣扎的愚蠢飞虫!

“渺小的蝼蚁!不知天高地厚!”如同千百片生锈钢铁被暴风强行挤压摩擦而出的狂笑声震荡着整个山谷,“雕给你的生路不要!偏要回到这坟墓里!”它的巨口夸张地咧开,森白的巨齿在浓雾中闪烁寒芒,“真当本座稀罕你那点耍石头的把戏?本座只是想看看你这活虫,在那地狱顶上爬滚三年后,那颗心是不是也被石头磨碎了!怎么样?家没了?人死光了?心痛死了吗?哈哈哈哈!!!”

猩红的独眼中暴戾的凶光暴涨,如同实质的血色闪电,刺穿浓雾!

“想动本座?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虫子!!!”恐怖的音浪将周围的雾气都撕裂扭曲,如同怒涛席卷,“本座今日定要让你好好看清楚,你的骨头一块块被嚼碎,是怎生的脆响!你的神魂被本座一点点吸干,是如何的痛快!杀——!”

一个冰冷彻骨、凝聚了屠城灭国之威的残酷字眼如同冰河坠地!

犼那攀附在断裂石柱上的庞大身躯猛地向下一沉!脚下的巨石无法承受这狂暴的力量,瞬间崩裂粉碎!而它那覆盖着厚重青黑色鳞甲、足有磨盘大小的巨爪带着洞穿山岳的破空厉啸,撕裂层层浓雾,如同一颗燃烧着地狱烈焰的毁灭陨星,对着下方祭坛之上渺小的孟凡,当胸抓下!尖锐如匕首的指甲闪耀着死亡的黑芒!空气被蛮横地撕裂开肉眼可见的白色气弧,发出尖锐到令人灵魂战栗的爆鸣!

“嘎——吱——!!!”

巨爪还未临体,那狂暴到极致的风压已然如同实质的钢铁城压了下来!孟凡双脚所踏的惨白岩石台面,硬生生被压得陷下两个清晰脚印!碎裂的石粉如同烟雾般飘起!

死!绝杀降临!

孟凡的身体在那滔天的风压下弓曲如同被拉满的硬弓,衣衫猎猎作响,后背如同被无数冰冷的钢针刺穿!但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在巨大的死亡压迫下反而燃烧起刺目光焰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遮天蔽日的巨爪!

腰间的“锄剑”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吟!冰冷的锯齿刃芒在灰暗中折射出一道慑人的寒光!

“杀——!!!”

孟凡胸腔中挤压了三年的血与恨、被碾碎的桑溪之痛、母亲的哀绝,尽数化作一声爆裂云霄的怒吼!他双脚猛然一蹬脚下深陷的岩石,用尽全身力量将身体迎着那股毁天灭地的风压硬生生向上拔起!拧腰!旋身!腰腹力量狂猛地压缩爆发!

“嗷——呜!!!”

他口中发出了如同荒野孤狼般的凄厉咆哮!身体与手中那道粗糙狰狞的刃光融为一体!

拔剑!斩!

一道决绝、凝练到极致的灰暗寒芒,撕裂浓雾,劈开风压,带着积攒了千日的所有力量、所有悲怆、所有不屈!自下而上,逆着那毁灭的巨爪!悍然斩出一道笔直劈天的雪线!

“铛——!!!!!”

一声惊天动地的、纯粹是金属与坚硬无比的角质层硬碰硬炸开的恐怖巨响!如同千钧重锤砸在了亘古不灭的洪钟上!狂暴的音浪瞬间席卷整个山谷!岩石剥落的簌簌声陡然加剧!连笼罩整个山谷的浓重浊雾都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开,露出一小块惨白的天空!

碰撞点上爆起一长串刺眼夺目的金色火星,如同炸开的烟火!那厚重如同千年玄铁的青色鳞甲上,硬生生被这道凝聚了所有恨意与愤怒的锯齿刃芒斩开了一道清晰的、冒着青烟的裂痕!一缕粘稠黑血瞬间飙射而出!如同灼热融化的铅液!

然而那巨爪携带的恐怖动能仅仅是微微一滞!爪背上传来的反震巨力,远超孟凡手臂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握剑的右手虎口瞬间被震得皮开肉绽!鲜血飙溅!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爆响!那道斩出的寒光竟硬生生被压弯了弧度!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巨力,将他整个人如同拍苍蝇般狠狠掼了出去!

“轰隆——哗啦啦!!!”

孟凡的身体如同一块破麻袋,狠狠砸进了祭坛旁堆积的巨大碎石堆里!溅起漫天烟尘碎石!手中的“锄剑”脱手飞出,打着旋儿插进十几步外坚硬的石缝里!

剧痛!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这一掼之力砸得散了架!口鼻之中腥甜翻涌!后背更是火辣辣一片,不知添了多少新的伤痕!鲜血顺着嘴角和虎口涌出。

但他的眼睛里,没有退缩!反而射出更加决绝的寒芒!在那巨大的妖物面前,渺小如尘埃的人族,唯有以命搏命!

几乎就在砸进石堆的瞬间,强忍着骨头散架的剧痛,孟凡的手已经探出,闪电般抓起身旁一块边缘尖锐的碎石!同时双腿猛蹬,腰部发力带动全身扭转!那块灌注了亡命决心的尖锐碎石,带着破空的尖啸,瞄准犼暴露在外的猩红巨眼,脱手掷出!

“死虫子!!”犼发出惊怒交加、如同滚雷的咆哮!显然它完全没料到这蝼蚁承受了它含怒一击后还能反击!巨大的头颅猛地一偏!

“噗嗤!”

那块尖锐碎石没能击中眼睛,却狠狠砸在它布满鳞片、坚硬异常的脸颊上!碎石顿时崩裂炸开,在坚硬的鳞甲上砸开一个小小的凹痕!碎石棱角也划开了鳞甲缝隙处相对薄弱的皮肉,一股污浊的黑血再次渗出!

“嘶嗷——!”犼发出真正吃痛的怒吼!虽然伤势轻微,但被它视为食物、视为玩物的渺小虫子所伤,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猩红的巨目中瞬间被狂怒彻底点燃!那属于妖魔的尊严被踩踏!它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起来!

“魔岩震!”

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腾空而起一小段,离地悬于雾海之上!一双覆盖着鳞甲的巨爪对着脚下的虚空猛地一按!如同两柄巨大的石锤狠狠砸下!

“轰!轰!”

无形的、毁灭性的震荡波纹以它双爪落点的虚无处为中心,如同疯狂扩张的涟漪巨圈,悍然向四方迸发!

整个山谷剧烈颤抖!

以犼为中心的地面岩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刹那间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高达丈许的恐怖岩浪!那些惨白的、坚硬无比的岩石碎片如同被无数无形巨手疯狂撕扯!被巨力抛向半空!整个祭坛瞬间崩坏!被岩石圈扫中的那些巨大惨白的石柱、还有远处堆积的石块,纷纷被震成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暴风般朝着四周无差别激射!

而距离最近的孟凡,首当其冲!他只感觉脚下坚实的土地瞬间变成了狂暴沸腾的地狱岩浆!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被猛地掀飞!无数尖锐的碎石如同冰雹般噗噗噗地打在他身上!旧有的伤口瞬间崩裂!新的血痕在身体各处绽开!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眼前瞬间一黑!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岩石崩塌碎裂声!

烟尘蔽日!

“小虫子!看本座怎么一点一点磨碎你!”犼庞大身躯在烟尘中心落下,猩红的巨眼穿透滚滚烟尘,死死锁定那个在岩浪风暴中翻滚挣扎、如同怒海孤舟般渺小脆弱的身影。它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如同石碾滚动般的低沉恶笑。

就在这时!

被狂猛冲击波扫得向后翻滚的孟凡,身体在空中失控地飞旋!视线混乱中,他的眼角余光猛然瞥到了远处石缝里!那插在石缝中,静静散发冷光的“锄剑”!那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桑溪村最后一缕燃烧的魂!

这一瞥,仿佛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劈开了一道裂痕!力量如同地底喷发的熔岩,瞬间冲垮了身体的极限桎梏!

“喝啊——!”

翻滚的身体在半空中强行动用那被三年雕工打磨得远超常人的腰腹核心力量,猛地绷紧!如同被强行掰直了脊梁的蛟龙!硬生生凭借腰腹和后背扭动的蛮力,在半空中调整姿态!双脚落地!踏碎的岩石飞溅!身形一个踉跄却瞬间稳住!

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化作一道贴着地面掠出的黑色闪电!带起一溜烟尘!目标直取那柄在乱石中孤绝闪耀的“锄剑”!

近了!手指堪堪触及冰冷的剑柄!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背后爆发!吸力笼罩了他全身!身体瞬间如同落叶般离地向后飞去!

是犼!那张裂开的巨口再次张开!如同通往幽冥的漩涡!试图将这只蝼蚁直接吞吸绞杀!死亡的冰冷气息舔舐着孟凡的后颈!

“想逃?”犼的声音带着戏谑的寒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手指触碰到剑柄的刹那!孟凡眼中闪过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在巨大的吸力中猛地扭身回头,正面朝向那张吞噬而来的巨口!同时借着扭身的旋势,手臂爆发出全部力量,将被吸力拉得几乎要脱手飞出的“锄剑”,狠狠刺入身边一块被冲击波掀起的巨大、尖锐的岩石碎片底部!

“嗤啦!”粗糙的刃口深深吃进了岩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死死压在那巨大岩石碎块上!像是一根钉子,借助那块被掀飞到半空的巨大岩石的重量和对吸力的反向作用力!稳住身形!

就在犼的巨口即将把孟凡连同那块巨石碎片一同吸入的瞬间——

“嗷——!” 孟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双臂肌肉如同钢筋般瞬间虬结坟起!猛地拔起插在巨岩上的“锄剑”!身体借着那股反向冲击的巨大惯性和巨口吸力的撕扯,凌空腾跃而起!如同踏着无形的石阶般,一步、两步,逆着恐怖的吸力!直接朝着犼那张巨大裂开的嘴巴上方——额头中央那颗猩红独眼的位置!狠狠扑去!

那狰狞的锯齿刃尖,闪烁着无坚不摧的决绝寒光!

空中疾扑!剑出!

目标——犼那唯一的、巨大的猩红妖目!

以血肉为桥梁,以性命为锋矢!这凝聚了一切的一剑,是最后的……舍身之刺!

第六章:裂山·石翼

风压像是无数冰冷的铁锤狠狠敲击着全身!耳边只剩下气流被疯狂撕扯的呜呜声和犼那张巨口漩涡深处传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腥臊吞咽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粗暴拉扯着,向着那通往死亡的深渊急速坠落!

但孟凡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寒潭冻水底部唯一燃烧的星!那巨大的吸力在他选择借力飞扑的刹那,被强行扭转!成了绝境反击唯一的踏板!身体在空中翻滚,每一次撕扯都牵扯着每一处新添旧伤,但他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崩裂的嘴角溢出,灌入喉咙,带来一股带着腥气的滚烫力量!

近了!更近了!那张开如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巨口之上,那颗闪烁着的、充满残忍和讶异光芒的猩红巨眼急速放大!那是唯一的破绽!

剑!

手中的“锄剑”!父亲留下的遗恨!桑溪村的悲鸣!被磨砺得粗糙狰狞、带着锯齿状尖刺的寒芒剑刃!此刻在死亡边缘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凶戾之光!他的手臂因极致发力而剧烈颤抖,肌肉绷紧到了极限,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怒龙!三年石雕练就的精准眼力与臂力,在此刻完美凝聚于这破空一刺!

“着——!!”

一声积蓄了千日所有恨意的爆喝,压过了呼啸的风声!身体如同拉满后松弦的劲弓,借着那股吸力最后一点残余的动能和他自身爆发的极致力量,“锄剑”笔直如流星!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嗤——!

剑刃入肉!刺耳的锐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只有一种锐利之物刺入坚韧无比的某种胶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巨大的猩红妖目猛地向内一缩!如同凝固的血泊被投入了石子!随即,浓稠到几乎无法化开、混杂着刺鼻硫磺腥气的黑红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污浊熔岩,猛地从被刺破的巨目边缘喷溅而出!!

“嗷吼——!!!!!”

一声无法形容的、真正响彻天宇、混杂着震惊、剧痛和滔天愤怒的凄厉惨嚎,从犼那张巨口中狂猛爆发!如同万古沉睡的地核被瞬间刺穿!

痛苦!足以崩碎山峦的痛苦!

犼庞大如同山岳般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那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骤然中断!它下意识地抬起一只巨爪,想要抓向剧痛来源的眼睛!但动作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吸力消失的瞬间,孟凡身体正处在惯性飞扑的末端。他紧握着那柄已深深扎入犼眼睑深处的“锄剑”剑柄!根本来不及拔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几乎撞向犼的巨颅!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停!

生死就在这瞬间的缝隙!

借着身体前扑的冲势和犼因剧痛而后仰产生的刹那空隙,孟凡紧握的右拳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带着决绝!并非砸向血肉,而是瞄准他早已在飞扑过程中死死锁定的——犼那遍布坚厚鳞甲的头颅侧面、位于耳根后方那块微微凹陷、闪烁着比其他部位略显暗淡光泽的鳞片接缝处!那是三年里无数次仰望、无数次在恐惧中窥视分析出的、可能是唯一防御相对薄弱的位置!

拳!

骨节铮铮的右拳!如同铁匠锻造时脱手而出的钢锭!带着破空声!凝聚了少年千锤百炼的筋骨之力,狠狠砸在那片目标鳞片的边缘衔接处!

“砰!”

沉重、闷实的击打声!如同擂动了沉重的战鼓!

那鳞片衔接处凹陷了下去!伴随着几声极其细微的、如同陶片在内部崩裂的“咔嚓”声!犼那因剧痛而扬起的巨口再次爆发出一声更加吃痛的怒嚎!显然这一下重击打中了极其要害的脆弱点!

犼庞大的身体在剧痛和震怒之下彻底狂暴!它仅剩完好的猩红独眼瞬间被鲜血和怨毒染成了赤黑色!那粗壮的尾巴如同巨蟒腾空!带着毁灭性的恐怖力量,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爆鸣!朝着半空中无处借力的孟凡凶狠横扫而来!尾巴尖端布满了森然倒刺!

“给本座——死——!!!”

腥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那巨大的蟒尾即将将孟凡拦腰抽碎的瞬间——

一道身影猛地从下方凌乱碎裂的岩石堆中暴起!带起一溜烟尘!宛如一颗破土而出的愤怒流星!

“凡儿——!趴下!!!”

是王铁匠!

他竟然还活着!被奴役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身体此刻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疯狂力量!他手中紧紧抱着一块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足有水缸大小的沉重岩片!如同一尊狂怒的复仇战神,直扑犼那条横扫而出的巨尾!

没有言语!只有最原始的、同归于尽的咆哮!

他合身扑上!用尽最后的生命,将手中的巨大石刃如同开山战斧般,狠狠砸向犼巨尾靠近中段的位置!那里鳞片相对稀少薄弱!砸落!

“噗嗤!!咔啦啦!!”

巨大岩片的锐角撕裂鳞甲!深深嵌入皮肉!骨头碎裂的清脆爆响令人牙酸!污血狂飙!

犼的尾巴攻势猛地一滞!那带着毁灭力量扫向孟凡的轨迹出现了极其短暂却致命的偏移!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改变了方向!

那条巨大的尾巴几乎是贴着孟凡翻滚避让的身体边缘扫了过去!带起的恐怖罡风如同无数把刮骨钢刀,撕开了他后背本就破烂的衣衫,刮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火辣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但他活下来了!

“铁匠叔——!” 孟凡眼睛瞬间血红!嘶声大吼。

然而——

巨大的黑影猛地覆盖了王铁匠那狂怒的身影!是犼一只落下的巨爪!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怒意,如同拍打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虫,狠狠拍在王铁匠身上!

“噗——!”

一声沉闷、如同装满水布袋被拍扁的声响!骨肉爆裂的声音清晰传来!大蓬的血雾连同碎裂的岩石碎屑如同爆炸般猛地迸溅开来!

那狂怒的身影,连同他拼死挥出的巨大石刃,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一大滩在地面上急速扩散开来的、温热黏腻的污黑混合着惨白骨渣和血肉的恐怖痕迹!

“不——!!!” 孟凡目眦欲裂!一股血气狂冲上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腹——那里,常年束着的、装着细小刻刀石片的褡裢袋还在!“铁匠叔……等着!”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在脑中如同闪电划过!但这念头来不及成形,更狂暴的毁灭已至头顶!

犼显然处于彻底疯狂的境地!剧痛!受伤!尤其是眼睛被刺、头颅要害被击打!加上王铁匠这致命一击给尾巴造成的创伤——这一切彻底点燃了它毁灭的本能!

“蝼蚁们……都去死吧!!!”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矮,仅剩的独眼喷涌着熔岩般的仇恨光芒!两只覆满鳞甲的巨爪带着崩碎山河的气势,同时高高举起!仿佛托住了苍穹的重量!然后……双臂猛地向中央、向脚下的地面,狠狠合拢!

“轰隆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山谷的地层都在哀鸣!

如同神魔开天辟地!以犼立足之处为界限,两侧那高耸入云、早已被岁月侵蚀和岩耗精工挖掘得伤痕累累的山崖壁,竟在某种恐怖的伟力牵引下,如同两片巨大的、高耸入云的灰色门扉,带着碾碎天地的威势,疯狂而急速地向着中间合拢!!

如同要将这片山谷连同里面所有的活物,都彻底碾碎、埋葬在地壳的最深处!

死亡!

无可抗拒的天地之力!真正的灭顶之灾!

“啊——!” “山塌了!” “娘——啊——!”

下方被冲击波掀飞的、幸存不多的几个在岩石囚笼中捡回性命的人影(依稀能辨认出李夫子那张惊骇扭曲的老脸),发出绝望到极致的惨嚎!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试图逃出这片被天盖地合拢之势锁死的刑场,但崩塌的山壁带动的狂风掀起的碎石如同骤雨般砸下,轻易将残存者撕碎!

孟凡也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扫飞!身体再次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骨头断裂的剧痛从胸腹肋骨处炸开!视线瞬间模糊!只能感觉到两边那无边无际的岩壁黑影如同倾覆的天幕,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轰然向中央压下!死亡的阴影如同亿万斤玄冰,冻结了每一根神经!

逃?往哪里逃?这根本就是绝境!身体被死死压在那冰冷的山壁上,动弹不得!风压窒息!骨骼在无形的巨力下呻吟!他看到李夫子试图爬向一个岩缝,却被一块从上方滚落的巨石瞬间砸中……

一切都结束了么?桑溪……爹……娘……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刻被碾成粉末……

绝望,冰冷彻骨,如同最后一口灌入的寒风。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如同琴弦被无形拨动的嗡鸣,骤然从他灵魂深处——从他腰间那只装着细小刻刀石片的褡裢袋中——猛地响起!如同投入古井的唯一一颗石子!

那嗡鸣瞬间化作一道无形的牵引之力,带着一种超越理解的熟悉温度!

他猛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着,下意识地抬起头!

目光穿透急速崩塌合拢的山崖缝隙,穿过混乱的烟尘和坠落的巨大岩块!

刺向那妖殿最顶端的尖锐顶部!那个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用自己的血与生命雕琢而成的——巨鹰石雕!

诡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那冰冷的、无生命的石雕!它那嵌入眼眶的、冰冷深沉如墨的黑曜石鹰目……在合拢的山壁巨影投下的绝对黑暗中,竟然……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亮了一下?!

如同夜枭沉睡于深渊之底的、冰冷的瞳孔!在浓得化不开的、代表彻底死亡的暗影里!

睁开了一条细微到极致的缝隙!

缝隙里……有什么东西……活了?!

那气息……冰冷……纯粹……锐利……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如同雏鸟归巢般的绝对眷恋!如同那冰冷的石头心脏……跨越了无穷时间与空间的阻碍……第一次……

为他……跳动了一下?!

第七章:石翼裂天

时间,在巨大的毁灭挤压下骤然变得粘稠、沉重。

孟凡的身体被无形的天地威压狠狠按在冰冷滑腻的岩壁上,胸腔如同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断裂的肋骨,撕心裂肺!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风暴中剧烈翻腾、模糊。李夫子在视线边缘化作一团瞬间绽放又湮灭的血雾……那是桑溪村在这绝地里彻底熄灭的又一星余烬?

眼角的余光本能地刺向腰间的褡裢袋——那个微弱的嗡鸣源头。褡裢布上常年沾染的岩石粉尘似乎都因为这异常的“心跳”而轻轻震落。

嗡鸣未绝!甚至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骨血的、冰冷而锋锐的共振!

意识猛然炸开!父亲最后留下的那个褡裢袋!那里装着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伙伴——那些大大小小、被他磨得温润的刻刀与采来的各色燧石条!此刻,如同被无形之火点燃!他感觉腰间那一片区域温度陡然提升,仿佛一块烙铁隔着粗布烫在皮肤上!无数刀锋磨砺石头的冰冷触感、山风凛冽穿过羽翎的尖啸声,同时在他混乱的意识中撞响!

三年前!妖殿绝顶!血汗浸透的每一刀!指尖的触感!岩石的纹理!那只石鹰每一片鳞羽的形状!每一道爪勾的角度!它即将挣脱囚笼、破石而出的姿态!以及……深嵌入鹰眼的黑曜石里,熔铸进去的所有人的悲怆、愤怒、和不灭的求生之念!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裹挟着最后的意志冲口而出:

“飞——!!”

声音嘶哑破碎,却在双峰合拢产生的毁灭性轰鸣里,无比清晰地炸开!

下一瞬——

不是巨大的、足以震塌山峦的撞击巨响。

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玄冰初裂、又似最刚硬的琉璃在极致重压下寸寸龟裂的锐鸣!

“咔……咔嚓嚓嚓——!”

声音从极高处传来!穿云裂石!比合拢的山壁撞击声更为刺耳!它极其锋利、极其清脆,像无数巨蟒同时绷紧了最坚韧的弓弦瞬间拉满!撕裂了沉闷的毁灭回音!

孟凡被这熟悉到骨髓的声响猛地拉回现实!他死死瞪大眼睛,不顾巨石砸落的死亡阴影,拼命将头颅拗向妖殿绝顶的方向!

刺入那一片浓烟翻滚的天穹!

绝顶之上!那只沉静了无数日夜的巨大石鹰!

它周身密布、如同虬龙盘绕的苍石巨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裂。

第八章:碎影凌空

“咔……咔嚓嚓嚓——!”

那并非自然界的惊雷,而是造物本身被蛮力赋予灵魂、挣脱无形囚笼的撕裂声!刺耳!高亢!带着一种穿透混沌与绝望的金石铮鸣,悍然劈开了双峰合拢带来的灭世轰鸣!

孟凡几乎被这骤然而至、源自他灵魂血汗所铸之物的声响震得心神失守!他死死地、不顾一切地将目光钉死在妖殿绝顶的方向——穿透滚滚如墨海翻腾的合拢烟尘!

就在那即将被巨大阴影彻底吞噬的顶穹之上!

那只他用三年时光、每一滴汗水、每一寸血肉、每一次绝望的嘶吼熔铸而成的巨鹰石雕!那原本浑然一体的、沉默的、沉重的巨石之躯——正以一种令天地失色的姿态,寸寸碎裂!

覆盖在它表层的、如同坚硬甲壳般的青黑色石皮,被一股自内而外的、狂暴无比的力量撑开!像蛋壳般片片爆裂!迸溅!在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万千道冰冷晶莹的碎片光轨,如同坠落的流星雨!核心处,并非血肉!而是更加深邃、流转着暗沉金属光泽与墨玉纹理的岩石内核!是它的真魂!其坚硬与密度远超外围石壳!

真正的石魂,破壳而出!

覆盖其上的厚厚石屑簌簌抖落,如同卸去千钧枷锁!

最震撼的是那双眼睛!

那两颗由孟凡亲手挑选、在最深的绝望中赋予其魂魄火焰的黑曜石鹰眼!此刻不再是冰冷的镶嵌物!它们在石皮碎裂的刹那,骤然焕发出两道无法直视的、凝聚到极致的锋锐毫光!如两道穿透九幽的煌煌剑锋!冰冷!纯粹!没有属于生灵的丝毫情感!只有一种近乎天地法则的、纯粹到极致的“破灭”与“守护”交织的意志!

光芒锁定!

锁定下方狂乱挥舞巨爪、引动山峦毁灭的妖物犼!更在犼那巨大的、散发着狂怒血光的独眼上方毫厘之地,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一个点——孟凡!

那眼神,像一根穿针引线的冰冷神针,跨越空间与灵魂的隔阂,刹那间缝合了孟凡脑中近乎溃散的意志!

嗡——!

腰间褡裢袋里所有细小刻刀与燧石条骤然发出前所未有的共鸣!这共鸣如同电流,瞬间贯透孟凡全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并非源于他自身却熟悉到灵魂骨髓的牵引力,猛地攫住了他的身体!

“飞——!!!” 那个破音而出的字眼不再是渺茫的希望,而是瞬间化作了命令!一道连接了造物者与被造物、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血肉指令!

没有任何预兆!

只见绝顶石鹰那刚刚暴露在空气中、棱角分明如同神兵锻造的巨大石翼,猛地向下一拍!动作快如奔雷!没有空气被鼓动的呼啸,反而掀起一片粘稠如同实质的、半透明的灰色空间涟漪!

“嗤啦——!”

空气被强行撕裂!空间被蛮横扭曲!

石鹰巨大沉雄的石躯,如同离弦的、跨越了空间维度的无形之矢!无视重力的束缚,没有任何腾空滑翔的过程!在那双穿透一切黑曜石目光的指引下,骤然消失在原处!

下一个瞬间——

就在孟凡头顶、在合拢的山壁即将把他碾成肉泥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道巨大的、比山岳坍塌更加沉闷、更加凝聚的冲击感骤然降临!孟凡感觉自己似乎被一堵无形的、裹挟着万载玄冰之气的墙壁狠狠撞飞!一股冷冽到灵魂深处的气息包裹了他!

但——

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

一声更加惊天动地的、如同彗星撞击大陆架的恐怖轰鸣在孟凡刚刚所处的位置、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三尺的虚空处猛然炸响!

“砰——咔啦啦——轰隆——!!!!”

合拢的山壁,如同两堵移动的绝望天碑,狠狠地、毫无间隙地撞在了一起!沉闷的、带着大地脉动回音的撞击声如同丧钟!

然而,预想中将整个山谷底部压成齑粉的毁灭性画面没有出现!

一道巨大无朋的、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山岩色巨影——正是那由妖殿绝顶瞬移而至的石鹰!它如同天地间最坚固、最孤傲的楔子,硬生生地、强行卡在了那万钧山壁轰然撞击的中心点!

它以一种撑天拄地、翼展怒张的姿态,用自己坚不可摧的石躯硬扛住了足以碾碎星辰的毁灭伟力!

轰!轰!轰!

撞击点爆发出亿万道刺眼的、炽白的火星!如同无数颗太阳在方寸之地瞬间湮灭!巨大的岩层被它身体的力量挤压得寸寸崩裂!蛛网般的巨大裂痕瞬间爬满了两侧的山崖峭壁!但它——那冰冷的岩石巨鹰——仅仅是以无匹的石躯微微凹陷下去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巨大的石翼和躯干上的裂痕如同古老的图腾般蔓延,却顽强地不肯破碎!它在替孟凡顶住那塌陷的苍穹!

巨大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从撞击点朝着四周疯狂扩散!犼巨大的身躯首当其冲,它那引动山峦合拢的双臂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向巨力震得轰然弹开!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发出痛苦的嚎叫,如同滚石般向后踉跄跌去!重重砸在残余的妖殿断柱上,激起漫天烟尘!

而原本被山壁巨力锁死的孟凡,在石鹰挡下撞击的瞬间,只觉得那股死死压制他的死亡之力骤然消失!他像一枚被爆炸气浪掀飞的弹片,从卡在中心的石鹰那撑开的翼展下方、从那不足三尺的狭小缝隙中,被狠狠甩了出来!

“啊——!”

剧烈的翻滚!后背重重撞上远处残留的一截断墙!墙壁应声而裂!他喷出一口鲜血,眼前金星乱冒。但身体内部那股源自石鹰冰冷意志的牵引力尚未消失!腰间的褡裢袋滚烫无比!

“杀!!”

一个冰冷的、源自灵魂的命令似乎直接响彻在脑海!并非声音,是纯粹的意念!来自头顶那为他在天倾之下撑开生路的石鹰!

所有的眩晕和疼痛瞬间被压到意识的最底层!猎杀的本能被石鹰冰冷的意志瞬间点燃、催化到了极致!

孟凡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在翻滚落地的瞬间,他看到了——斜插在十几步外岩缝中的那把“锄剑”!剑柄斑驳,锯齿状的刃口在弥散的烟尘中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它仍在!那是属于他和父亲的凶器!唯一能斩断妖魔宿命的武器!

而目标——犼!那庞然巨物正因石鹰阻挡撞击的反震而剧痛眩晕、挣扎着试图从那堆倒塌的巨柱废墟中爬起!仅剩的巨大猩红独眼里充满了暴戾的血丝和难以置信的震骇!

机会!唯一的窗口!被石鹰以身为盾强行撕开的、转瞬即逝的杀戮空隙!

“呀——!” 孟凡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反击般的咆哮!他完全无视了身体骨骼传来的抗议!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体贴着地面疾射而出!

手!抓剑!

冰冷粗糙的剑柄入手瞬间,一股血脉相连的决绝感灌顶而下!那冰冷的锯齿刃口仿佛在渴饮敌血!

身体借着冲势毫不停顿地弹起!拧腰!旋身!双腿爆发出超越极限的蹬踏力量!整个人化作一道贴着地面起伏、疾掠的黑色电芒,目标直指刚刚撑起半截身躯的犼!

犼那猩红的巨眼似乎捕捉到了这道致命的黑线!它发出夹杂着痛苦和狂怒的低吼,巨大的爪子慌乱地拍打着身前的断石!试图防御!

太迟了!

石鹰冰冷的牵引导航尚未消失!它甚至精确地预判了犼因剧痛后仰而暴露出的咽喉位置——那是鳞片最细密、颜色最深却也可能是最接近要害的所在!一个意念精准地传递给孟凡:刺入的角度!发力的方向!

孟凡眼中只剩下那剧烈跳动的、布满粗大狰狞血管的咽喉!父亲的叹息!铁匠叔爆裂成血雾的身影!桑溪村枯寂的衰败!娘亲在断壁残垣中绝望的哭泣!所有的一切浓缩在他手中那把咆哮的、带着锯齿尖牙的锄剑上!

他借着最后几步的惯性,身体猛地一个低伏前冲,如同扑食的孤狼!右臂筋肉坟起,如同拉满的劲弓!带着全部的力量、意志,以及石鹰冰冷的辅助,无视了犼那拍来的巨爪带起的腥风!

刺!

决绝无比!笔直如电!

目标——犼的咽喉深处!最柔软也是最致命的所在!

剑出!寒芒一点!无声!

“噗嗤——!”

并非刺穿皮革的闷响!而是利刃切开厚厚脂肪、韧膜、血管和软骨时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撕裂声!

足有三尺多长的锯齿剑刃!从孟凡倾尽全力灌注的剑柄处开始,以一种狂暴到撕裂的力度,硬生生、笔直地尽数捅入了犼那深不见底的、腥热滑腻的咽喉深处!直至整条覆盖着锯齿状开刃的厚背剑脊完全没入!只剩剑柄突兀地卡在犼颈项外翻的巨大创口边缘!

“呃……咕……咕……”犼巨大的、因剧痛而后仰的喉咙里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如同山底熔岩沸腾喷涌前的古怪声响!它那只巨大的猩红独眼瞬间翻白!瞳孔里的暴戾被一种无法置信的、冻结灵魂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惧所取代!

它那拍向孟凡的巨爪僵在了半空!庞大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去了所有筋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如同崩塌的山岳,轰然再次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落在妖殿废墟上,激起更大的烟尘!

然而,妖魔的生命力,强韧得令人绝望!

没有立刻死去!那双翻白的巨大眼珠在短暂的凝滞之后,猛地重新聚焦!无穷的怨毒、无法形容的暴怒与濒死的疯狂在那巨大的瞳孔里汹涌燃烧!如同即将焚毁天地的地狱之火!

“嗬……嗬……小……虫子……”它的喉咙已经被凶剑贯穿,只能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夹带着大量污黑腥臭血液和泡沫的怪异嘶吼!那巨大头颅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猛地拧转过来,仅剩的独眼如深渊血窟,死死锁定了落在它脚边不远、因脱力而单膝跪地的孟凡!眼瞳深处的血光凝成了实质的诅咒!

“本座……诅咒……”粘稠的黑血从它巨口中狂涌,“……化你……骨血……魂……入……不入轮回……”声音艰涩断续,却带着一种恶毒到极致的冰冷意志!它似乎想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巨爪,拍向近在咫尺的孟凡!

就在这时!

“戾——!!!”

一声撕裂长空、洞金穿石的尖锐鹰啼,如同宣告最终审判的神罚之音,从天空骤降!

石鹰!

它悬停在半空!那双冰冷的黑曜石眼眸正凝视着下方!方才为了撑开双峰挡住灭顶之灾,它的翼展上已然布满了深刻的龟裂,但它浑身的戾气、凝聚的锋芒比之前更盛百倍!

在犼的巨爪抬起的刹那——

石鹰那巨大的、布满裂痕但依旧锐利如斩舰刀的双爪猛地合拢!探下!速度快得超出了目力的极限!

“咔嚓——噗!!!”

并非骨骼断裂!而是撕裂!如同撕开一块坚韧的皮革!

石鹰的双爪深深地刺入了犼那庞大身躯的胸腹连接处!然后!双翼猛然鼓动!不是挥,而是狂暴地向两侧撕扯!

“嘶啦——!!!”

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巨大锦缎被强行扯破的恐怖声响骤然响起!

犼那刚刚凝聚起最后力量的身体,被石鹰这狂暴到撕裂寰宇的一抓、一扯,硬生生从颈部以下……活生生地撕成了两段!

没有太多鲜血喷溅!断口处只有浓稠如同墨汁般的污秽液体混合着破碎的脏器疯狂涌出!散发出的腥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崩塌的山谷!

“嗷……”犼头颅连接的上半截残躯,只剩下最后的半声意义不明的嘶鸣,便彻底软塌下去,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烂泥,瘫在废墟上,仅剩的巨眼怒睁着,光芒飞速黯淡。

而它庞大的下半身,则被石鹰的铁爪紧紧扣住!巨大的鹰爪如同最坚固的牢笼,死死锁着那还在本能抽搐的庞大残躯!

就在这时!孟凡猛地抬头!

一种源自血脉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近乎本能地嘶吼出声:

“头颅!!!”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犼那瘫软在地上的半截残躯!尤其那巨大的、怒睁着死不瞑目的猩红头颅!

石鹰巨大的翅膀再次扬起!卷起狂暴的气流,将山谷里弥漫的烟尘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它没有俯冲,而是猛地振翅冲天而起!

那被它巨爪死死扣住的犼的庞大下半身残躯,如同一个沉重的肉山吊坠,被它拽着离地而起!

在升空不到十余丈的高度,石鹰抓着残躯的爪子猛然一松!

“轰——!!!”

如同巨神投下陨石!犼那庞大的下半身轰然砸落!目标——正是它自己瘫在妖殿废墟上的、头颅连接的上半截残躯!

精准!狠辣!如同天罚!

“砰!!!”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血肉碎骨如同烟花般爆开!巨大的冲击力将犼那残躯深深砸进了碎石废墟里!几乎成了一摊扁平的血肉淤泥!妖殿本就残破的根基再也支撑不住,在一片呻吟声中轰然坍塌,将犼的尸体彻底掩埋在下方!

但!那巨大的头颅却并未被完全碾碎!因为石鹰在松爪下坠的刹那,巨大的鹰头猛地一探!锐利如凿的金石鹰喙精准无比、如同镊子般死死叼住了犼头颅后颈处最坚韧的筋膜!

当巨大的残躯砸落时,那巨大的头颅已被石鹰叼着,悬吊在半空!巨大的、死不瞑目的猩红独眼,还在半空晃荡着!如同恶魔最后的、不甘的凝视!

石鹰振翅悬停!巨大的头颅在它喙下如同孩童的玩具!那双冰冷无情的黑曜石鹰眼转动着,扫过下方一片狼藉的毁灭战场,扫过单膝跪地、喘息不止却目光灼灼的孟凡。最终,它的目光投向远方——穿透尚未彻底散尽的烟尘,锁定了那片妖气蒸腾、深不见底的天池方向!

接着——

没有丝毫拖沓!石鹰巨大的、布满龟裂的翅膀再次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它叼着犼那巨大的、还在滴落污血的狰狞头颅,猛然调转身躯!

“戾——!!!”

又是一声穿云裂帛、宣告终结的鹰唳!

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笔直如箭矢的轨迹!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和属于神兵的冰冷意志!

振翅!掠起!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急速缩小,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灰褐色闪电!

冲出了这片被诅咒的山谷!

目标——天池!那妖魔力量最后盘踞的污秽之渊!

孟凡挣扎着站起,踉跄着向前追了几步,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神鹰之影,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澎湃与悲怆。它叼走了恶之首,也带走了……用他的生命雕琢出的、会永远飞翔的影子。

烟尘缓缓沉降,天地间,唯余死寂。

第九章:峰峙千秋

石鹰振翅掠空的灰影消失在苍茫山岚之后,久久未回。

孟凡站在原地,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支撑他战斗至今的愤怒与决绝随着石鹰的远去而消散,留下千疮百孔的躯壳和一个同样千疮百孔、装满惨烈回忆的灵魂。他踉跄着,几乎再次扑倒在地。

环顾四周,妖殿废墟如同巨大的尸骸,坍塌的石块压着犼那庞大但已经不成形状的污秽残躯,散发出的腥恶气息令人作呕。那片曾被犼用作囚笼的巨大岩台也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中彻底崩塌,惨白的碎石堆积如山,彻底掩埋了王铁匠最后的痕迹,也埋葬了李夫子、刘老大他们所有未能熬到最后黎明的可怜人。这里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坟场。沉默的、只属于妖魔与囚徒的巨大坟场。

“回家……”这两个字如同风中的枯叶,在孟凡麻木的心头微微颤抖。一个模糊的念头驱使着他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趔趄,朝着山谷之外走去。身体的疼痛此刻无比鲜明地苏醒,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后背的伤口随着动作撕裂,火辣辣地疼。但他必须走。因为……那是他唯一还能去的地方。一个也许只剩下母亲在无尽等待中煎熬的地方?他不愿去想。

这一次归途的凄凉与沉重,远超上一次。没有解脱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他像一具游荡的幽灵,沉默地跋涉在荒芜的山岭间。天池方向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灰蒙蒙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石鹰一去无回。

不知走了多少天。深秋的山峦,草木彻底枯黄凋零,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衰败的死寂。当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终于再次挣扎着爬上那个能眺望桑溪村的高坡时,甚至不敢立刻去看。

风,带着刺骨的寒冷,穿过稀疏枯死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刑场般的决绝,目光投向坡下——

那棵巨大的、被村民们视作守护神的老樟树,依旧突兀地立在村口,像一片死域里唯一的守望者。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白苍凉的天空,没有一片叶子。

村落。依然是他离去时那副断壁残垣的景象。枯草在风里起伏,无声地诉说着荒芜。

死寂。

孟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黑暗的海底。仅有的那点渺茫期待被残酷的现实彻底粉碎。他木然地向坡下走去,如同走向最终的审判。

脚步踏过干涸龟裂的田埂,踩过遍布碎瓦砾的村中小径。没有炊烟,没有人声。曾经的家家户户,如今只剩下黑洞洞的门窗,如同无数张开的、失去言语能力的口。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终于,他又一次站到了自家那扇倾倒欲坠的柴门前。屋内更加寂静。浓重的腐朽味和残留的药气凝固在空气里,沉甸甸的。

“娘……”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无人应答。

屋内那铺着破烂稻草的角落,空空荡荡。

嗡——!

孟凡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浑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瞬间凝固成冰!他扑到那张空床铺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冰冷扎人的草垫,哪里还有母亲那佝偻瘦弱的身影?!

娘……没了?!

最后的支撑,如同他费尽心力凿出的最后一块基石,轰然坍塌!无尽的寒冷瞬间吞噬了他,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冻僵了每一寸血肉。

他无力地滑坐到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背靠着那张曾经承载着娘亲微弱生机的草铺。三年囚徒生涯没有击垮他,斩妖断首没有压弯他,但这一刻,巨大的、空寂的、无所归依的空洞感,像无形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年轻的灵魂,勒得他窒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无亲无故,无家可归。所有的奋斗、所有的牺牲、最终那惊天动地的胜利……意义何在?为了这一片死寂?

疲惫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孤独。他蜷缩在角落里,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身体上的伤痛、灵魂上的创口、家园毁灭、亲缘断绝……所有的痛苦叠加在一起,沉重得让他无法思考,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或者……就此长眠。

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水般模糊起来。就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风里,似乎飘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有别于死亡腐朽的味道?

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的……花香?

不是深秋衰草枯萎的腐气,也不是残垣朽木的气息。那气息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清晰地钻入了麻木的鼻孔。

孟凡猛地睁开眼!

不是幻觉!

那气味……就在身边!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紧贴着他后背的,正是他进门时撞得歪斜、勉强倚靠在门框上的那扇破旧的院门门板!门板边缘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质纹理。

就在那木质纹理的裂缝里!

几点极其娇嫩、脆弱得如同初生婴儿肌肤般的粉红色……是什么?!

孟凡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扇破门板前,双手颤抖着,拂去门板裂缝上厚厚的灰尘和细小的木屑……

花蕾!

竟然是……两个小小的、含苞欲放的桃花花蕾!

粉嘟嘟的花瓣紧紧包裹着内蕊,仿佛刚刚被凛冽的寒风唤醒,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柔嫩的生命力,固执地、近乎奇迹般地探出头来!在深秋的寒气里,无声绽放!

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暖流,瞬间从指尖那抹娇嫩的粉红中流淌,如同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孟凡冰冷冻结的心脏!

不可能!

桑溪村的桃树……早已在连年的妖祸和那场诡异的瘟疫摧残下枯死凋零!这破门板上,怎么可能……

轰——!!

就在孟凡指尖触碰桃花花蕾、心神剧震的刹那!

一声极其尖利、极其高亢、穿云裂石、仿佛要撕裂整个九嶷山脉层层云雾的凶猛鹰啸!猛地从天际尽头……不,是从灵魂最深处!狠狠地刺入他的耳膜!

“唳——!!!”

不是猛禽的啼鸣!是足以令万山俯首、百兽辟易、饱含睥睨天下的傲然、穿透一切阻隔的纯粹金石之音!带着一种属于至高王者的穿透之力!

孟凡猛地抬头!不顾脖子上骨节发出的呻吟!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牵引!

视线瞬间穿透老屋倾颓的墙头!穿透村口枯死老樟树光秃秃的虬枝!刺破桑溪村上空阴霾沉重的天幕!狠狠地钉向村子正东——那片九嶷山脉最为高耸、最为陡峭、如同神祇利剑般刺向苍穹的巨峰——鹰嘴崖的方向!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闸门被骤然推开!

笼罩鹰嘴崖终年不散的厚重云雾,如同巨大的帷幔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从中撕开!露出那刀劈斧削、直刺蓝天的巨大主峰!惨淡的秋阳金光洒落,恰好将其顶峰染成一片灿烂夺目的赤金!

就在那染金的峰顶最高点!

一个巨大无比、棱角分明如同亘古神铸、承载着无尽风霜的……鹰首石像!巍然屹立!

长达数丈的鹰喙如同斜指苍穹的破天之矛,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如玄铁的光泽!颈项流畅而强韧的线条如同虬龙盘踞!尤其是那双鹰眼!深邃!锋利!如同打磨了亿万年的黑色水晶!它并非正对脚下的桑溪村,而是高昂着头颅,将锐利到极致的目光投向了极东——天池的方向!如同在永恒地巡视、镇压着那片曾经属于妖魔的污秽深渊!

峰峙!千秋!

石鹰!它完成了最终的使命!叼着妖首入天池!最终……在这里!在离桑溪村最近也最高的崖顶!昂首挺胸!化作了永恒!

不是消失!它是在用另一种形式……守护!

鹰啸穿脑!峰峙千秋!

这一瞬间,孟凡仿佛看到了那双冰冷的黑曜石鹰眼中,掠过一丝只有他能理解的、属于“伙伴”的温暖痕迹。也就在这一刻——

嗡!!

腰间那只早已磨损不堪、装着残剩刻刀石片的褡裢袋,再次发出清晰的震动!一股微弱的、无比纯净温和的热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泉水,缓缓地流淌出来,浸润着他冰冷的腰腹,也流入了他那被绝望和悲伤冰冻已久的……心底。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门板上那两朵顽强的桃花花蕾。细腻、微凉,带着生命的鲜活气息。

再抬头仰望,那神鹰般的巨峰无言。鹰首凝视着天池的方向,那曾经妖魔盘踞的深渊,在它永恒的守望下,仿佛连弥漫的污浊之气也淡薄了一些。

孟凡缓缓地站直了身体。胸中的冰封一点点碎裂、消融。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拔出了那块开裂的、长出了桃花的破门板。像是捧着某种神圣的印记。

他一步步走出摇摇欲坠的老屋。

村中依旧断壁残垣,野草丛生。但死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秋风卷过枯草,发出低低的呜咽,却不再是单纯的悲戚。孟凡的目光落在倒塌的墙根下,一株新冒出来的、细弱却在风中摇曳挣扎的嫩草上;落在被枯叶掩盖、隐约显露出水光的废弃小池边缘…

他走到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这桑溪最后的象征。他抬起头,仰望着光秃的枝桠。

一片枯叶,被风轻轻吹落。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孟凡肩头。

他拾起枯叶,叶脉在夕阳下清晰可见,虽枯,却蕴含着某种归去来兮的循环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被烧毁的李夫子学堂的断壁,目光复杂。那里曾是桑溪的希望之地。然后,他的视线投向更深、更远的山脉,那里有他被囚禁的山谷,有他战斗过的废墟,有……鹰嘴峰的方向。

他轻轻抚摸腰间褡裢袋的温热。温热的来源,是里面残留的几粒碎石——它们曾见证过石鹰诞生的每一刀,如今微热不绝,仿佛是那座化为山峰的石鹰在遥远的地方,以微不可察的方式回应着他。

再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桑溪了。逝去的人,消散的笑语,都已成风中尘埃。

但——

风过枯枝,沙沙作响。荒废的田野深处,似乎传来土块翻动的微响?破败的篱笆墙根下,一簇不知名的野花似乎正努力地挤出石缝,悄悄绽放出几朵米粒大小的洁白花朵?

孟凡静静地站着。心中那无尽的、仿佛要把人溺毙的空洞,正被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力量一点点填满、取代。

那是——生生不息!是毁灭之后的萌蘖!是鹰魂镇守之下,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在舔舐伤口后,重新萌发的、更加顽强的生机!

这生机,需要守护!

他抬头,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东方的鹰嘴峰。那里,如同定海神针,巍然不动。那高昂的鹰首,锐利的目光投向天池的方向,也仿佛……投向未来。

孟凡收回目光,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迈开脚步。向着村子深处,向着那片断壁残垣,坚定地走去。他的身影在荒草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虽孤单,却异常挺拔。

腰间的褡裢袋,隐隐发出轻柔而温暖的回响。

(终)

后记: 少年、妖物、石鹰,构成一曲荡气回肠的传说。故事在毁灭与守护、牺牲与新生中达到高潮。石鹰舍身镇妖、化为雄峰,是牺牲的最高升华。而孟凡最终领悟的不是归隐,而是担当——废墟上的家园,更需要守护的力量。他以石鹰精神为灯,燃起薪火相传的希望。文末废墟缝隙冒出的绿意、腰间断刀的低鸣、村口悄然绽放的新蕊,皆是隐喻——守护不息,生机永存。愿这缕来自古老山野的精神之光,能照亮每一位读者心中那块不灭的荒原。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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