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箭射虎救下母鹿,母鹿以金光璀璨的树枝相报,助其解决困境。贪婪知县得知后强迫他前往寻找宝窟,遭遇鹿仙幻化的少女。震怒的鹿群从天而降,踏碎官兵骨血,迷雾如天网将他们永困深林。而他珍藏的金枝却化为碎屑——仁善不占毫厘,贪欲空握一把幻梦尘埃。第... 碧波小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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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他搭箭射虎救下母鹿,母鹿以金光璀璨的树枝相报,助其解决困境。

贪婪知县得知后强迫他前往寻找宝窟,遭遇鹿仙幻化的少女。

震怒的鹿群从天而降,踏碎官兵骨血,迷雾如天网将他们永困深林。

而他珍藏的金枝却化为碎屑——仁善不占毫厘,贪欲空握一把幻梦尘埃。

第一章:末路穷山

七月的长白山,看似是慷慨的绿色汪洋,剥开这层薄薄的生机,其下是嶙峋的瘦骨。对于靠山吃山的穷苦人,这便是希望渺茫的赌局。

王德背着那张浸透祖辈汗水、磨砺得油亮的桑木硬弓,腰间的皮囊里,只剩下拳头大的几个冻成石头的粗粮窝头,硬得能硌碎人的牙。三天了,他像条精瘦的猎狗,在密不透风的原始林里穿梭,钻过挂满老人须苔的老椴树,趟过冰冷刺骨、水声如呜咽的山涧。树洞挖遍了,倒木底下翻空了,草皮也掀开过几处。收获?除了几把勉强塞牙的野果,就是靴底磨穿后被石子硌出的血泡,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沉甸甸压在心头。

“老天爷,睁睁眼吧!”他靠着挂满青苔的冰冷岩石,狠狠咬了一口冰凉的窝头。粗糙的杂粮几乎刮伤喉咙。

他闭眼,不是累的,是怕一睁眼就看见老母亲那双熬得通红、蒙着白翳却又竭力透着安慰的眼睛,怕看见炕上媳妇蜡黄脸上堆起的、只为宽慰他的笑容,更怕看见三个孩子吮着瘦巴巴手指头、眼巴巴望着锅里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的模样。那点糊糊,连糊弄孩子的肚子都不够。

“嗡嗡嗡……”山风打着旋,掠过林梢,带来一种奇异的闷响,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又像是某种不安的预示。这闷响贴着耳朵根子往里钻,搅得他心口发慌。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般的奔踏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凄厉短促的哀鸣!王德猛地睁眼,只见前方稀疏的桦树林里,一团火红跳跃着亡命奔逃——是一只毛色鲜亮如七月霞光的梅花鹿!几乎是同时,一道更为庞大、挟着腥风与肃杀的黄褐色身影排山倒海般扑出,斑斓猛虎!

鹿的体力已至极限,后腿的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步奔跃都甩开大朵大朵的血花,溅在枯叶与绿苔上,触目惊心。它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纯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惧与哀求。那猛虎双目赤红,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它知道猎物已是强弩之末,只需最后一扑!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王德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动作的。弓已在手,冰冷的铁箭已搭上紧绷的弦。手臂的肌肉骤然收紧、虬结,硬弓发出承受巨大力量的吱嘎声。没有瞄准的时间,心、眼、手只在那一刹那贯通——放手!

“嘣!”弓弦剧烈震荡,发出裂帛般的锐响!

箭簇离弦的尖啸声短促而凄厉,撕裂空气,紧随其后的是“噗嗤”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入肉声,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嗷——!”带着淋漓飞溅的血花和尾羽尚在震颤的箭杆,那猛虎在一声惨嚎之后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擦着断崖的边缘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涧,沉重的翻滚撞击声从下方幽幽传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回响,最后归于一片沉寂,只有溪涧水流冰冷执拗的呜咽。

王德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像一块骤然松开了所有榫卯的朽木。冷汗沿着他额角淌下,沿着脖颈流进破旧的粗布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颤栗。心脏在腔子里像擂鼓一样猛烈地撞击着肋骨,突突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方才那生死一瞬的爆发,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比三天没挖到棒槌还要疲惫。

他哆嗦着手去摸索腰间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鹿角烟袋锅子,掏出些烟末填上。火焰跳动了几次才点上,辛辣呛人的劣质旱烟味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试图压住胸口还在翻腾的后怕。

“大哥,开眼儿了没有哇?”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山林中响起,宛若山涧清泉滴落玉石。

王德猝然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红地白花布衫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几步开外。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笑,两颊被山风吹得微红,鲜活得像刚刚才从朝阳下沾着露珠的山花丛中走出来。山风拂动她的衣角,露出一截白藕般的小腿和草绳系着的布鞋。在这压抑险恶的深山里,她的出现干净得极不真实。

王德愣愣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脑子还转不过弯。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木然地摇了摇头:“咳!三天了,连个棒槌毛儿也没见着。一家老小……”他顿了顿,苦水直往外泛,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脑子里那些愁苦的影像,“张着嘴等着米下锅呢。”他站起身,把在石头上磕得“叭叭”响的烟袋锅别回腰间,“姑娘你……自个儿当心点,这山里有大物。”

他抬脚就要离开这透着诡异的是非之地,心里乱糟糟的。那姑娘却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冰凉的手指准确而迅捷地抓住了他破旧衣衫的手肘处。“大哥,你先别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我看你心肠好。我有样东西,保你全家不愁吃穿,你跟我来一趟。”

“啥?”王德更懵了。他看着姑娘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面没有丝毫闪躲和算计,只有一片坦诚,甚至还有一丝……感激?鬼使神差地,他竟挪动了脚步。这深山里突兀出现的姑娘,还有她那句“保你全家不愁吃穿”,像是溺水的人眼前突然漂来一根浮木,明知未必可靠,却忍不住想去抓住。

姑娘步履轻快地在前面引路,如同林间精灵。王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心头那份疑云如同弥漫的雾霭,非但未散,反而愈积愈重。他几次想开口问她为何独处深山,又为何这般慷慨,话到嘴边,终究被那沉甸甸压在肩上的全家性命吞了回去。他救了一只鹿,与这个姑娘又有何干系?这念头像只狡猾的狐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努力去抓,却连一根毛都没抓住。

穿过了几片密不透风的白桦林,踏过一条水流湍急、冷得刺骨的石板沟,又绕过几块巨大突兀、仿佛随时会滚落的天外黑石,王德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空气陡然变凉,带着一种奇特的凛冽,王德抬头,望见一片浩渺无边的水光,映着头顶湛蓝的天空——这便是方圆百里,如同神明遗留明镜般的长白山天池了。云雾缭绕着西北方一座笔直陡峭、直插入云的山峰,气势孤绝,拒人于千里之外。

姑娘的步伐终于缓了下来,指向云雾缭绕的半山腰:“到了。”她的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有些缥缈。

王德喘着粗气,汗水和山雾浸透了后背。眼前,嶙峋的山壁上竟隐约显出一个洞口,被几丛茂密的红松和横七竖八倒下的枯树遮掩着,若不刻意指点,极难发现。洞内一片深邃的黑暗,望不到尽头,透出一股古老而沉默的气息。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异香,从洞口缓缓渗出。这股香气不像凡俗之物,更像某种草木的精魄凝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竟让疲惫至极的王德精神微微一振,连日的困顿都消散了几分,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速度。

第二章:金光惑眼

姑娘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进来吧,大哥。” 不等他回答,她已侧身,灵巧地矮身钻进了那个被枯枝败叶半掩着的山洞口,身影瞬间被洞内的昏暗吞没。

一股更浓的奇异香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的湿意和一种沉甸甸、无法形容的寒意。王德在洞口踟蹰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警兆。这洞口不大,像个择人而噬的怪兽巨口。他犹豫了一瞬,牙齿用力咬合,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气——这味道猛地扎醒了他悬在崖边的一家生计!他用力吸了一口那奇异的香气,猫下腰,也钻了进去。

黑暗瞬间包裹了他,但只持续了极短的刹那。

骤然爆发的金光刺破浓重的黑暗,灼热地席卷而来! 王德甚至还没来得及适应洞内的晦暗,就被这迎面而至的强光狠狠撞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猛地闭紧双眼,眼角已然渗出被强光刺激的泪水。

什么东西?金子?!

他抬手死死捂住眼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强烈的光线穿透指缝,在眼皮上留下红彤彤的一片。他强忍着双眼的灼痛和翻腾的眩晕感,慢慢、极其缓慢地张开指缝,从指缝间一点一点向外窥探。

眼前的情形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山洞不深,约莫半间屋子大小。就在这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在岩石嶙峋的地上,胡乱堆积着数十根——不!是数十树杈般的奇形之物!它们如同大树被砍伐后留下的巨大枝桠,虬枝盘曲,分叉极多,每一根、每一杈,都迸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芒!这光芒不是静止的,它璀璨、流动,仿佛金色的阳光在凝固的琥珀内部奔涌翻滚,是活的!每一个枝杈都像一根根凝固的金色闪电,又似一簇簇燃烧的金色火焰。它们相互辉映、折射、叠加,交织成一个纯粹由流动的金色光线构成的牢笼,将整个洞穴染成一片熔金炼狱!

整个山洞都在呼吸!呼吸着这金色的光晕!洞壁上嶙峋的岩石映照出千万点耀眼的金斑,跳动闪烁,晃得人头晕目眩。那股奇特的、令人精神振奋的异香,在这里浓郁到了实质般的地步,混着金石之气和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甜腥气,无孔不入地钻入王德的鼻腔,渗进他浑身的毛孔。

他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潮湿的岩壁上。视觉被这纯粹的金光狠狠蹂躏,耳朵里充斥着一种无声却轰鸣的灼热尖啸。这满洞的、足以买下无数城池、让全家几辈子穿绸裹金的惊人财富,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脑子里那片叫做理智的地方。

“大…大妹子…这…这太…太…” 王德的声音嘶哑变形,舌头像是打了结,语无伦次。巨大的冲击让他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他伸出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灼目的金枝堆,“我…我家老小,就…就为一口饭…这…这太贵重…”他想说“贵重了”,但眼前这足以让神仙动容的宝窟,用“贵重”二字简直像是一种亵渎。

姑娘却笑得愈发温婉自然,仿佛这满洞足以照耀人间的灿烂金光,不过是她随手摘来的几根寻常柴枝。她随意地走近那堆燃烧的金光,轻轻拍了拍其中一根尤为璀璨粗大的枝桠顶端,仿佛在安抚它躁动的光芒。“怕什么呀,大哥?我说了送给你,便是你的。”她的声音在黄金的光芒中流淌,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这些都是我的。喏,别愣着了,自己挑!”

自己挑?

王德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洞内那浓烈醉人的异香,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无形的手指,在拼命撩拨着他内心那根早已绷紧欲裂的名为贫瘠与欲望的弦。他一步步挪向那片翻涌不息的金色光海,仿佛一个迷路的旅人走向命定的归宿。每一步落下,脚底的碎石仿佛都在金光的浸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尖距离流动的金光越来越近,一股奇异的热流顺着指尖涌入血脉,带着一种仿佛拥有了整个山河的错觉,令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其中一根最粗壮、光芒也最是凝练厚重的巨大金枝顶端那珊瑚般的盘结时,一点小小的暗红猛地撞进了他灼热的视野边缘。

是他挂在破旧裤腰间一根磨得起毛的红头绳——老母亲在油灯下,用破衣上拆下来的最后几缕粗麻亲手捻成,亲手给他拴上的。为了结实,她在那粗粝的绳子上吐了口唾沫又捻了几下。老人浑浊的眼在昏暗油灯下满是祈求,仿佛那不起眼的红绳,真能为他在这吃人的山林里拴住福气平安。

“拿吧…该拿的…都是你的命…”一个贪婪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拼命叫嚣,带着那浓郁金光的灼热温度。

然而,另一根冰冷的手指——源自腰间那点暗淡的红,源自老母亲卑微的祈福——却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识海,在灼烫之上留下一点冰凉的清明。

这根金枝若拿出去,换的银子能把整个长白山角角缝缝都买下来吧?那些银子,能堆成小山……念头如野火般蔓延,但随即,一个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老母亲粗糙的手指捻着那根红绳,在跳动的油灯火苗边,一遍遍叮咛:“福气是自个儿修来的,强占毫厘,老天爷也看着呢!够了就好…够吃穿就好…”

那声音不高,沙哑,却像一把钝刀,生生剐开了脑中翻腾的黄金幻象。

够吃穿……就好?贪婪的叫嚣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嘶嘶漏气,迅速干瘪下去。他伸向那最大最耀眼金枝的手,猛地悬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跳跃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金光仅仅毫厘之遥,微微颤抖着。那诱人的暖流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勾动他的念头。

终于,那抬起的手臂缓缓地垂落下来。他的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开那堆无与伦比的金光,如同从流沙中拔出深陷的腿脚。最终,他脚步踉跄地转向洞内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也躺着几根金枝,但相比之下细小得多,光泽似乎也收敛黯淡了一些。他弯腰,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微颤抖,小心地拨开覆盖其上的一层松软尘土和几片干枯的落叶。灰尘在金光里飞扬,折射出迷离的光点。他极其缓慢地、吃力地抽出了其中一枝。它很小巧,不过小臂长短,形状也朴实得多,没有那令人眩晕的盘根错节,但它通体依然流淌着纯粹温暖的赤金光泽,沉甸甸地压手。

“就这个……行吗?大妹子?”王德的声音沙哑干涩,额头上的汗珠沿着眉骨滑下,在金光的映衬下格外晶莹。他把那枝小金树杈紧紧贴在胸前,仿佛在压住那颗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

少女看着他的选择,眼睛里有什么飞快地闪了一下,是讶异,还是更深沉的明悟?那光芒太快,如同阳光掠过琉璃,瞬间便消失在她清亮的眸底深处。她的笑容绽开,像雪山顶悄然融化的一线清泉,真诚地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暖意:“行!当然行!”语气比刚才更加柔和亲切,“大哥是个明白人。记住,再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坎儿,就来这儿找我。”她特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德连声道谢,声音几乎哽咽,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温热的、酸涩的硬块。那枝沉甸甸的小金树杈,被他用脱下的破旧单衣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好几层,像个易碎的珍宝一样牢牢捆在背后,紧贴着他的脊梁骨。异香淡去,但那金子本身的沉坠感和细微的暖意却透过薄布和血肉,真实地传递到肌肤,提醒着此刻并非幻梦。

再次躬身钻出山洞口,扑面而来的山风带着天池湖面浩渺的水汽,凉爽得有些不真实。王德深深吸了一口这混着泥土青草气的冷冽空气,下意识地回头想再看一眼那个被枯枝掩映的洞口和那位神奇的姑娘。

然而身后,只有陡峭嶙峋、布满深绿苔藓的冰冷岩石壁,覆盖着经年的冰雪擦痕。哪里还有什么洞口?仿佛方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个恍惚的错觉!

王德猛地眨了几下眼,背上的分量再次清晰传来,沉甸甸的提醒着他那不是幻梦。他不敢再去细想,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他依稀记得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起来。身体里仿佛莫名地被灌注了一股看不见的力气,脚步出乎意料地轻捷,脚下崎岖不平的山石、盘根错节的树根,竟都成了可以轻易跨越的东西。来时几乎耗尽了一整天力气才绕过的重重沟壑险壁,归程竟快得如同足下生风。他甚至觉得能听到风在耳边发出低沉的啸鸣,眼前的林木如同快速旋转的回廊向后退去。

当真只似半袋烟的工夫,那熟悉的、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院墙便已在望,烟囱上甚至飘着淡淡的、引他归家的柴火气息。家门近在咫尺,妻子因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身影在院落里清晰起来。

妻子阿云正在院里低头收着几件早已浆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衣裳,猛一抬头看见王德推门而入,他那副被汗水湿透又糊着泥污、头发乱糟糟的狼狈模样吓了她一跳:“当家的!你……这是咋了?” 她手里的湿衣服差点脱手,声音里带着惊惶,以为他又撞见了山里的凶险,又或是……两手空空而归。

王德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旱烟熏得微黄的牙,笑意从眼底涌出来,带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畅快。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前,包裹金枝的那团破旧外衣隆起一个奇特的形状。

阿云的目光被他拍胸的动作吸引,这才注意到他后背竟然被一件破旧单衣裹了个严实。王德在妻子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小心翼翼地将背后包袱解下,动作轻得如同对待初生婴儿。他一层层剥开包裹那沉重物件的破布衣裳,仿佛在打开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密。

当最后一层布揭去,那簇即便在黄昏不甚明亮的院落里,依旧无法遮蔽、流动跳跃的金光悍然刺入阿云眼帘的瞬间——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撕裂了小院黄昏的寂静。阿云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劈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她死死盯着丈夫手里那截流光溢彩的小金树,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极度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用那双因常年浆洗衣物而泡得发白起皱的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几乎要再次失控的惊声尖叫。

“这…这…”她指着王德手里的金子,指尖剧烈颤抖,语不成句。长白山里有山珍野味,有棒槌人参,但从未听闻有人能挖出这样一团流动的、耀眼夺目的黄金!

王德将那小金树杈稳稳托起一些,放在妻子眼前,他的笑容依旧疲惫,但眼底透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真实:“这是真的,阿云。我们遇见好心人了。”

小院里,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低矮破败的土坯墙上。此刻,那跳跃在粗糙手中的点点金光,比天边的晚霞更加瑰丽耀眼。

第三章:人心不古

王德家得了天降宝物的消息,比七月的山风跑得还要快。

最初是邻居张木匠,来王家借斧子时无意瞥见那窗台上不起眼布袋口漏出的一角璀璨金光,当时脚就软了一下。他死死揉揉眼睛,确认不是日落光线晃花了眼后,倒吸一口凉气,连斧子也忘了拿,几乎是踉跄着奔回自家。

接着是村东头的李寡妇,那天端着一小瓢新碾的糙米,打算给王家那几个饿得皮包骨的孩子分一些。刚推开门,就看见王德小心翼翼,正用一把新买的、薄刃雪亮的小银刀,从他那宝贝疙瘩般的小金树枝上,极其细微地刮下一小撮粉末,用张干净的桑皮纸包好,让阿云送到村西头孙阿婆那里——她那痨病鬼小孙子咳得不行,家里穷得只剩最后一碗薄粥了。王德刮那金子时极其吝啬,动作轻柔得像在羽毛上写字,生怕多刮掉一丝一毫。但即便如此,那一闪而过的金芒,足以让李寡妇的眼珠子被钉在了王德手中。她连那瓢糙米都忘了,捧着瓢傻傻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如梦初醒般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人嘴两张皮,风起能扬沙。不过一天光景,“王德撞大运捡了脸盆大一块狗头金”的消息被描绘得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有人说那金子是他迷路时一头撞进了老虎窝,被母虎当成崽喂奶,从窝里扒拉出来的宝贝;还有人说更深夜里看见他家屋顶腾起一道金光,有仙女驾着云彩把宝贝送到了王德家破瓦盆里……各种奇谈怪论不一而足。

两天后,更大的波澜来了。王德真去了趟县城里顶顶气派的“泰安和”山货庄。

这泰安和的何掌柜,一双眼睛淬炼得比山里的老狐狸还要毒三分。当王德屏着呼吸,将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金树杈从怀中取出,轻轻摊开在厚重的、散发着淡淡木漆味的乌木柜台上时,那跳跃流转的赤金光色仿佛活了过来。那金芒撞入何掌柜眼中,他脸上的从容笑意瞬间凝固了。

那绝不是冶炼而成的俗物!没有人工煅痕的呆板,通体浑然天成,质地细密得惊人,沉甸甸坠手。他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虬枝盘曲的形态,指尖传来微微温热的奇异触感,像是暖玉,却又蕴含着金石独有的沉坠。更有一缕极其淡雅、深入肌理的异香萦绕其上,绝非人间所有!

何掌柜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微微眯了眯眼。他缓缓踱回柜台内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王老弟,”他改了称呼,透着亲热,“你这东西,来头……非同小可啊!”他凑近几分,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王德的眼睛,“这东西搁咱们这穷地方,十辈子也没人吃得起价!留着是祸,换成硬邦邦的银票才是正经!往后几辈子的嚼裹都有了!”

王德被何掌柜那凝重的语气和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这沉甸甸的金子压在手上几天,兴奋感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隐忧。此刻被何掌柜点破,那根扎在心里的刺似乎瞬间变深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掌柜的,你看……”

何掌柜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立刻伸出五根手指,又仿佛不甚满意,拇指曲起,其余四指在算盘边上轻轻点了点:“泰安和字号立家百年,童叟无欺!四百两!现银票!”他观察着王德瞬间瞪圆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狂喜,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不过,老哥我得冒大不韪再提一句,若是有心人打听起来这东西出处……”

这句话像盆冰冷的山涧水,直浇在王德灼热的头顶。“没有!”王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山上捡的!捡的!”他攥紧的手心渗出汗,瞬间冰凉。

何掌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王德局促的脸上打了个转儿,随即收敛精光,笑得像尊弥勒佛:“成!捡的好!干干净净!来人,去后头账房取票子,四百两!再包十斤细粮、两匹厚棉布给王老弟!算是贺老兄转运!”

当王德揣着那叠厚厚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县衙官银票,肩上扛着沉甸甸的口袋走出泰安和黑漆大门时,喧嚣的市井声浪冲入耳膜。他用力捏紧怀中那叠实实在在的银票,仿佛捏住了全家命运的要害。那沉重的纸张边缘,此刻清晰地抵着他的皮肉,硌着骨头,提醒着它的份量。四百两!足以在这青黄不接的年头买下几十亩好地、盖起大瓦房,让老母亲安度晚年,让孩子不必再为了一口窝头而饿得哭嚎。可何掌柜最后那句轻飘飘的“出处”二字,像是一根扎进喉咙的细小鱼刺,吐不出,咽不下,梗得心口隐隐发疼,一丝冰凉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消息经过泰安和伙计添油加醋的一路传播,当终于飞进县太爷胡立清那雕花窗户时,早已变了模样。富丽堂皇的县衙花厅里,紫檀木的清香掩盖不住一股莫名的躁气。胡立清正为昨日州府里传来大老爷五十寿诞、需得精心准备孝敬而烦躁不已,看着账房呈上的库银数目,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穷地方,刮了几年的地皮,油水实在有限。

亲信师爷弓着腰进来,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如同耳语:“老爷,下面报上来了个天大的稀罕事儿……”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珠骨碌碌转动着,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城西靠山屯的王德,走大运了!在鹿鸣峰……喏,就天池北边那座险地儿……”师爷刻意停顿,加重了“鹿鸣峰”三个字,“撞进了仙女洞!得了脸盆大一个金蘑菇!说是那地方……有金枝搭成的山!仙女护着!”

“金枝……搭山?”胡立清霍地抬起眼皮,原本因焦虑烦躁而显得阴沉的脸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点亮,那光芒几乎攫取了他瞳孔中所有的神采。他死死盯住师爷,像是要确认这消息的真伪。

师爷用力一点头,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出来:“千真万确!‘泰安和’的老何亲自验看的!说是仙姑宝贝,灵气逼人!还说什么仙女穿的红白花袄,真真儿的显灵!”他刻意渲染着,“老爷您想啊,寻常的狗头金值几个大钱?若是…若是能把那洞里‘金枝’全弄到手……” 师爷说到此处,声音近乎呓语,带着无法抑制的贪念,“更别提…把那仙姑……弄进京里献上去……这前程……”

胡立清的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窗外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恰好穿过窗棂,落在他保养得宜、因激动而泛红的胖脸上,那双小眼睛里陡然爆射出凶戾的精光。那光芒贪婪、残暴,几乎要将“仙姑”和那满洞的金枝生吞活剥。一个模糊却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在他脑中如毒草般疯狂滋长——泼天的富贵?一步登天的前程?这一切仿佛都已触手可及!

他猛地一拍身前昂贵的紫檀木案几,震得桌上的青花盖碗哐当作响:“备马!点齐人手!”他肥厚的手掌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叫上马快班的那八个能干的,带上家伙事儿!爷要亲自进山请人!请那位‘撞大运’的王德‘引路’!”

窗外天色迅速暗淡下去,最后一道霞光如凝固的鲜血,涂抹在县衙高高的兽头檐角上,透出狰狞的轮廓。几只昏鸦被惊起,聒噪着扑打着翅膀飞向铅灰色的阴沉夜空。

暗夜里通往靠山屯的官道并不太平,路窄石多。八匹高头大马载着气势汹汹的捕快班头,马蹄踏在硬土路上发出沉重杂乱的声响,打碎了山村的宁静。当火把的光亮猛地涌入王德家破旧的院落时,如同恶兽睁开了猩红的独眼。

“王德!滚出来!太爷有请!”

如雷般的暴喝猛地砸碎了夜的寂静。王德正借着一点微弱的油灯光给老母亲捶着酸痛的肩膀,闻声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看到那一片晃动的火把光影和被火光照亮的、身穿皂色公服、挎着明晃晃腰刀的身影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他本能地想往墙角的阴影里缩,但母亲粗糙冰凉、瞬间变得比他更冰凉的手却死死攥紧了他捶肩的手臂。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德子…德子…是官爷?”

来不及了。破旧的木门被外面粗暴的力道猛地踹开,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木屑飞溅。一名领头班头,敞着胸膛,带着一身酒气和汗酸味的彪悍汉子踏了进来,腰间刀鞘撞击发出哐啷声响:“王德!衙门问话,磨蹭个逑?!捆上,押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猛扑上来,铁钳般的粗壮手臂不由分说地反拧住王德的胳膊。粗糙冰冷带着汗渍的铁链哗啦啦作响,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肉猛地收紧,勒得他腕骨生疼。他甚至来不及向老母亲和阿云交代一句,就被粗暴地拖着踉跄向外。

“当家的!”阿云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哭喊着扑上来。

“德子!别跟他们去!别去啊……”老母亲挣扎着想要从土炕上爬起,声音嘶哑凄厉。

孩子惊惧的啼哭、妻子无助的哀嚎、老母撕心裂肺的呼叫瞬间交织在一起,刺耳地穿透了破落的泥墙。王德只觉得胸口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撕裂,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拼命回头,想再看一眼被绝望笼罩的亲人。身后的衙役却猛地一推他脖颈,力道凶狠如鞭打:“看什么看?!快走!”

王德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冰冷泥地上。他被粗暴地推搡着出了家门,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拖到马队边。衙役用力一压他的肩膀,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泥土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薄薄的裤子浸了上来。随即他被一股蛮力提起,粗粝的麻绳毫不留情地绕过他的身体,将他牢牢绑在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的马鞍旁侧。马匹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的热气和灰尘直冲他的面门。

“架!”

衙役班头一声粗哑的断喝,猛地一鞭子狠狠抽在王德座旁的马屁股上!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嘶,扬蹄狂奔!王德的身体被这股狂猛的力量猛然扯动,剧痛瞬间穿透了被绳索勒紧的胸肋肌肉,仿佛连内脏都被碾碎、移位。他喉头一甜,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直冲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狂风狠狠抽在脸上,火把在疾驰中向后拖拽出长长的、扭曲跳跃的红色光尾,如同地狱探出的血舌,贪婪地舔舐着通往地狱深渊的道路。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疾驰的马蹄和呼啸的风声瞬间吞噬、撕碎、抛远,迅速消逝在黑暗冰冷的山峦轮廓里,渺茫得如同隔世。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自家那低矮泥屋破木门前摇曳跳跃的一点微弱孤灯的光,在无边的黑暗中颤抖着、挣扎着,仿佛随时会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家,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天池的冷风和云雾深处那座如刀削斧劈般的孤峰轮廓,正在迎面扑来。

第四章:利刃凌心

天池水面如同凝固的巨大银镜,倒映着墨蓝冰冷的天空。墨染般的林海被马蹄粗暴地撕裂开一道缝隙。

县太爷胡立清的八人大轿稳稳停在山脚相对平缓处。他根本无心赏景,肥胖的身体裹在略显紧绷的官袍里,不耐烦地从凉轿里钻出来,一脚踩在湿滑长满厚厚苔藓的石头上,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亏得旁边师爷和两个衙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烦躁地甩开手,臃肿的手指用力点向那被八名持刀衙役死死围困在中心的王德:“就是这座山!说!那仙女洞在哪儿?!怎么进去?!”

衙役班头得了眼色,猛地将刀鞘朝王德肩胛骨处狠狠一撞!王德闷哼一声,剧痛顺着骨头缝炸开,身体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座隐在淡薄雾气中的陡峭孤峰。那就是鹿鸣峰!他曾与红衣少女一同走过的险峻山路。

但此刻,那山壁陡峭如刀削斧劈,狰狞嶙峋,布满滑腻的青苔、纠结的灌木和深不见底的裂隙裂缝,哪里还有当初那姑娘引路时任何标记的影子?!

他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满是苦楚和挣扎:“大…大人,”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小民……小民那天只是迷路慌不择路……走了狗屎运…真的不记得路了……”背心的破布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冰冷的皮肤上。他不怕死,怕的是真的把人带进那少女藏身的仙灵宝地。那洞里的金光灿灿,足以把这群人彻底烧成疯狂贪婪的厉鬼!那鹿仙少女……

胡立清那堆满了肥肉的脸上瞬间掠过一片冰封般的阴戾。他猛地抬手指着王德,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嗓音如同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刮在瓦片上:“不识抬举的东西!不见血光不知道厉害!给我吊起来!打!打到他吐出实话为止!”

几个衙役立刻像打了鸡血般扑了上来,动作麻利地将王德拉扯到一株树皮皲裂、粗壮老迈的歪脖子松树下。粗粝的麻绳被抛过一根最低矮虬结的枝干,绳套猛地勒住了王德被反剪的手腕!两个衙役狞笑着用力向下拉拽绳索!身体骤然悬空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骨骼发出被强力拉伸的细微咯咯声!他的肩膀和肘关节处传来钻心刺骨般的撕裂感,脚尖拼命想要触碰冰冷坚硬的地面,却徒劳地在空中蹬踹着,整个身体如同挂在钩子上的死鱼,被一股蛮力死命向上拔去。

“说!路怎么走?!”班头提着一条沾了水的湿牛皮鞭子,狞笑着走近。鞭梢被特意卷起,末端系着几颗小小的铜钉,暗沉沉的闪着幽光。

王德牙关紧咬,汗水如同溪流沿着额头、鬓角、脖颈一路滚下,滴落在身下的苔藓上。他闭上眼,不再看那张凶狠扭曲的脸。

“啪——!”

尖锐刺耳的破风声撕裂了湖畔的寂静!那湿透、绷紧的皮鞭如同一条活过来的毒蛇,带着千斤巨力狠狠抽在王德赤裸的后背上!皮开肉绽的爆裂声如此清晰!

“呃啊——!”王德身体猛地向上拱起,如同离水之鱼被砸晕在砧板上,喉咙里爆出一声非人的、从灵魂深处被挤压出来的惨嚎!鞭梢的铜钉撕开了薄薄的粗布,更深地剜入皮肉之中,瞬间带出一片血雨!温热的血珠四溅开来,将鞭子染得愈发暗红。火辣辣的剧痛如同泼在伤口上的滚油,瞬间点燃了每一寸神经,再沿着血管、骨骼,一直钻入脑髓深处!

“狗东西!说不说?!”第二鞭挟着比之前更猛烈的戾气抽下!

又一道血痕横亘在脊背之上,皮肉翻卷!王德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抽搐、痉挛、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凌空撕裂。惨叫声变成模糊不清的呜咽,血沫从咬碎的唇角涌出。

胡立清在一旁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双嵌在肥厚眼睑中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王德每一次痛苦的抽搐,如同在欣赏一件极其称手的刑具在测试它的威力。那眼神中没有恻隐,只有算计和一种冰冷的期待——期待这粗胚的骨头,最终扛不住自己的鞭子。

就在班头狰狞地笑着,手臂高高扬起,第三条皮鞭带着呜咽的破空声即将落下之时——

“住手!”

一个清越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猛地劈开湖畔压抑的风声与鞭鸣,清晰地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

就在鹿鸣峰顶端那块突兀伸出的、如同悬在空中的巨大鹰嘴岩边缘,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傍晚沉暗的天空伫立。

墨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浓重的铅云翻滚着。那单薄的身影站在崖顶凛冽的风中,衣袂被风吹得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挺拔倔强的轮廓。一袭如火的红白碎花衣衫在那暗沉山影和灰白天幕的映衬下,如同一颗从天际坠落的炽热星辰!

晚风吹拂着她披散的长发,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她清瘦的面颊。她的脸孔隐在暮色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眉眼,只有那双冰冷的、蕴着星辰寒芒般的眸子,穿透遥远的距离直射下来!那目光像两道凝练的冰锥,直直钉入湖岸每一个人的眼窝深处!

一瞬间,湖畔死寂。只余下风声掠过山林的呜咽,和悬在半空中王德因剧痛而压抑不住的细微呻吟。

胡立清仰着头,肥胖的脖颈被扯得生疼。当崖顶那一身红白碎花衣衫骤然闯入他视野时,他那双被贪婪和戾气烧红的小眼睛猛地瞪大,爆射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能把山峰融化的炽热精光!贪婪、急迫、狂喜……种种复杂而肮脏的念头在他脸上交替闪现,如同肮脏的油彩。

“仙…仙姑!是仙姑显灵了!”师爷激动得声音劈了叉,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崖顶那抹刺眼的红白。

“都给爷听着!”胡立清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臃肿的身体爆发出与其体态不相称的亢奋嘶吼,声音尖利地刮过众人的耳膜,“上山!抓住她!抓住她重重有赏!”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指向峰顶的手都在剧烈颤抖,“活…抓活的!快!谁拿了头功,老爷我赏一百两!黄金!”

金钱的魔力彻底点燃了欲望之火。八名衙役先前被那冰冷目光激起的莫名寒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百两黄金的诱惑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们的贪婪之上。八个人眼中只剩下炽热的疯狂,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如同汹涌的怒潮,争先恐后地冲向那陡峭如同刀削斧劈般的山峰!

刀剑和腰牌在奔跑中叮当作响,混合着沉重的喘息和狂热的呼喊。有人因为抢路狠狠撞开同伴,有人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跌倒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山林在他们的践踏下呻吟,碎石和朽木在滚落。那悬崖顶端伫立的红白身影,在他们眼中已彻底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胡立清在原地兴奋地踱着步,臃肿的身躯此刻显出异常的亢奋轻盈。师爷和一众抬轿的家丁簇拥在他身边,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眼睛死死盯着上方那座陡壁,眼神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悬在半空的王德艰难地喘息着,巨大的惊恐瞬间压过了皮肉被撕裂的剧痛。他看到了少女眼中那冰封千里的寒意!

“不…不要啊……!”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上方嘶吼,声音却淹没在衙役们狂热的嚎叫和被惊飞鸟雀的聒噪声里。

就在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班头级衙役,凭借过人脚力终于爬到了半山腰一块稍微平坦的巨石上,眼看着只差几丈距离就能攀上崖顶之时——

一片庞大的、浓重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灰白色浓雾毫无征兆地从峰顶两侧深不可测的幽暗山谷中汹涌而出!

第五章:天网囚徒

那雾,绝非山间寻常之物!

它来得太过诡异,太过迅疾,像是整座山峰活过来,自山腹深处呼出的冰冷吐息。一股浓烈的腥气混着千年朽烂泥土和阴湿岩穴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前一瞬还清晰可见的鹿鸣峰顶,那火红的人影,下一瞬竟被这疯狂蔓延、浓稠如铁的灰白彻底吞没、吞噬!

“怎么回事?!”

“妈的!怎么起雾了?!”

“仙姑!仙姑还在上面!”

乱哄哄的惊呼叫骂声瞬间被翻滚涌来的雾墙死死堵住。那些冲在前面的衙役们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骇然失色!伸手向前,竟连五指都看不见!眼前只剩下一片浓密到吞噬一切光亮的惨白!仿佛顷刻间堕入了乳白色的混沌深渊,方向感瞬间坍塌、消失!头顶是白茫茫一片,脚下踩着的岩石也迅速被雾气渗透、吞噬,冰冷刺骨的湿寒顺着裤腿瞬间爬满了他们全身,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听觉的变化。远处山脚下胡立清惊怒的叫骂、同伴粗重的喘息、身边踩落碎石的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极其模糊、飘忽不定。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传来,而且方位感被彻底扭曲、撕裂!那声响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更像是直接从自己后脑勺传来!

“喂!老五!你在哪?”刚才冲在最前面的班头心胆俱裂,凭记忆朝旁边吼了一嗓子。

“鬼雾!鬼雾啊!”右侧很近的地方立刻响起另一个惊恐失真的回应。

然而班头猛地感觉声音竟像从身后传来!他心惊肉跳地转身,身后除了翻滚的浓雾和几株模糊的树影,空无一人!

恐怖的寂静与错乱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最刺耳的尖刀,狠狠切割着这群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冲在最前的七八个衙役如同撞入粘稠白漆的苍蝇,立刻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与混乱。他们在原地急急打转,像一群失去方向的无头苍蝇,嘶喊着同伴的名字,却只听到自己惊恐的尾音被粘稠的白雾拉扯变形。有人朝自以为的左边摸索,却一头撞上坚硬的岩石,额头鲜血直流;有人朝前方踉跄迈步,一脚踏空,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骤然消失在下方翻涌的雾海深处,只有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被迅速吞没!

雾气如同有生命般缠绕着每一个人。它冰冷、湿滑、厚重,无孔不入地钻进他们的鼻腔、口腔、衣领深处,吸走他们身上最后一丝温热,只留下冰冷的绝望。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冰渣和棉絮,肺部刺痛得发紧。那股深重的腐殖土和洞穴深处带来的腥气,几乎粘附在舌苔上,让他们反胃欲呕。

“鬼…是鬼遮眼!快退!下山!下山!”一个衙役精神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狂吼着,不管不顾地掉头就往记忆中来路的方向扑去!但他哪里还分辨得出方向?只听“噗通”一声沉重的闷响和随之而来骨头断裂的清晰脆响!接着便是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从下方陡坡传来——他朝着自己认定的下山方向猛冲,结果却一头扎进了陡峭的断崖之下。

恐惧如同蔓延的瘟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海中迅速爆发、传染!更多人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下跑、往上爬、往侧翼冲撞……每一次盲目的奔逃,都伴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沉重撞击声、凄厉绝望的惨嚎声、以及绝望的肉体从高处翻滚跌落、砸在岩石上的沉闷可怕回音!

这浓重的、如同地狱业火的迷雾隔绝了一切光亮,隔绝了方向,隔绝了时间。对被困在雾中的人来说,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每一息都漫长如同在血与骨中煎熬爬行。绝望如同最沉重的铅块,灌入他们的四肢百骸,连空气都被冻结。

山脚下,胡立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峰顶的红白人影消失之后,那片庞大的浓雾如同巨兽吐出的白气,迅速从山顶向下蔓延、流淌。不过一炷香功夫,灰白色的雾海便淹没了整个半山腰,并且不可阻挡地向山脚逼近!胡立清、师爷以及留守的家丁们刚才还能勉强看到半山腰那乱糟糟晃动的人影和被惊飞的鸟群,此刻眼前只剩下了一堵不断下压、翻滚、无声翻涌的灰白高墙!

那墙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碾压过来!师爷最先撑不住了,指着已经压到离他们不足十丈、如同一头正在张开巨口的雾兽,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走音:“老…老爷!雾…雾下来了!邪门啊!”

“闭嘴!”胡立清强作镇定,实则脸上的肥肉也在抽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这诡异浓雾散发出的阴冷腥湿气息已经扑面而来,钻进他的鼻腔,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烂泥味和说不出的阴郁压迫感。他想下令再吼几声,让那些废物衙役回应,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冲进那片翻涌的灰白中,如同泥牛入海,连个涟漪都没泛起。雾中似乎隐隐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像是重物滚动,又夹杂着几声凄惨得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嚎,微弱、断续、被云雾撕裂揉碎,更加深了这白障之下的恐怖氛围!

“老爷!这雾邪性!不能待了!回…回衙门!”一个精明的家丁扯着嗓子喊,声音发抖。

胡立清狠狠一跺脚,靴子踩在松软的苔藓上无声无息。他最后不甘地、怨恨地看了一眼那片仿佛要吞噬一切、死寂翻腾的白色雾海,咬牙道:“回!先回县衙!待雾散了,再来收拾这帮废物东西!”他嘴上发狠,转身往停轿处跑的脚步却有些虚浮踉跄。

然而,他们刚跑出不到半里地,还没来得及翻过一道低矮的山脊,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灰白浓雾,便已经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彻底淹没了整个鹿鸣峰山脚!甚至追着他们逃跑的路线,更快地弥漫进了周围的山林!雾气的速度快得惊人,刚刚还能看到前方林间的缝隙,转眼便被纯白的混沌吞噬。跑在最后面的两个家丁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霎时魂飞魄散!哪里还看得见鹿鸣峰的半点影子?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惨白的混沌彻底塞满了!浓雾翻滚着,如同粘稠的胶质,糊住了他们的眼睛、耳朵,甚至堵塞了鼻孔。冰冷湿滑的触感覆盖了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老…老爷!等等我们!”家丁的喊声带上了绝望的哭腔。视线被完全剥夺的恐惧彻底击垮了这些人的心理防线。

胡立清此刻才彻底慌了神!肥胖的身躯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奔跑本就是极大的负担,现在连方向都彻底迷失!脚下的路彻底消失在浓雾覆盖之下,他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向前扑倒!“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进了湿软的腐殖土里!冰凉腥臭的烂泥、腐烂的枯叶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呛得他连惊叫都发不出!紧随其后的是师爷和那几个家丁接二连三的跌倒、碰撞和惊恐的惨叫!混乱的尖叫、哭喊和徒劳的挣扎声瞬间取代了所有命令和呼喊。

这雾,分明就是一张密不透风、从天而降的巨大罗网!冰冷、沉重、无孔不入,缠缚住每一个猎物,将他们在绝望中一点一点勒紧。

王德虚弱地睁开肿胀青紫的眼皮。不知何时,他被那恐怖景象惊得暂时忘了剧痛,悬在空中的身体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他的意识随着胡立清的离开暂时松懈,剧痛重新席卷而上。背上撕裂的伤口每一次随着绳索晃动都撕扯着脆弱的神经,冰冷的山风如同刀子刮过他裸露的伤口。他感到生命力如同指间的流沙般正不可挽回地逝去。意识像在冰面上打滑,朝着无边的黑暗深渊坠落下去……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

就在他即将彻底放弃、意识沉入混沌的刹那——

一股极其清冽、似兰若麝、却比山中花草气息更加纯净清雅的冷香,如同一线冰冷的甘泉,直直灌入他被血腥味和腐臭气息堵塞的鼻腔!这股香气仿佛拥有穿透性的力量,瞬间刺破了他沉重的混沌!

冰冷的触感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一只微凉的小手托住了他即将垂落的下颌。

王德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肿胀模糊的眼皮。浓重的血丝遮蔽了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但那身即便在灰白雾气中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红白碎花衣衫却是如此熟悉!少女正站在他面前,就在这浓雾的中央!她的身影在流动的白雾中若隐若现,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隔绝外界的清光,雾气无法真正侵入她身周一寸之地。

“大哥…”少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真切的哀伤和心疼,仿佛远在天边,又清晰近在耳旁。她托住王德下颌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冰凉的触感却奇迹般地带回了他一丝清明。

少女仰起脸,看着悬在半空、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王德,那双清亮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人间无法承受的苦痛。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雾气里。

王德想动一动,想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叫一声“姑娘”,但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只发出嘶哑微弱的气音。身体沉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微小的呼吸都牵动着背后狰狞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少女似乎看穿了他的无力。她没有再说话,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歉意,有坚毅,有怜悯,更有一种非人的、冰冷彻骨的决绝。她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地覆盖上王德血肉模糊、仍在沁血的脊背。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骤然涌入体内!无法形容那感觉,像是瞬间坠入了温热的、流动的琥珀中,又像是浑身的毛孔被无形的生命洪流冲刷开来!那清流带着浓烈的生机,霸道地穿透火辣辣的剧痛、撕裂的肌肉骨骼、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寒意!王德身体猛地绷紧,发出一声极其舒服、却又似剧痛缓解后的悠长呻吟。背后的伤口仿佛有无数蚂蚁在轻轻爬动,酥麻痒痛交织着。浑身的力气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飞快地凝聚、恢复!

少女缓缓地抽回了覆盖在他背上的手掌。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王德,眼波深邃如同倒映着万古长白山脉的灵魂。

王德终于喘匀了气。剧痛变成了迟钝的闷痛,沉重的身体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支撑。他努力站稳,目光急切地在少女身后和她身处的白雾中扫过。他看到了更深的景象——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的浓雾之中,隐隐约约浮现出十余双闪动着幽绿光芒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跳跃的鬼火,密密麻麻,森然冰冷地穿透了浓重白障,不带丝毫感情地凝视着他这个方向!一股极其浓烈的腥气和如同闷雷般的低沉兽息隐藏在白雾深处,扑面而来。

少女并没有回头看那些眼睛。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双手郑重地递到王德面前。

那是一架……鹿茸!

但那又绝非王德见过的任何一支普通鹿茸。

它通体流转着玉般的光晕!并非黄金那种灼目耀眼的富丽,而是内敛的、纯粹的白,如同被雪山冰泉洗涤了千万年的温润寒玉。顶端的分叉优雅伸展,如同精心雕琢的洁白珊瑚,枝杈上天然生就着细小精美的云朵状纹路,在雾气的浸染下仿佛在缓缓流动,散发着与少女同样清冷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大哥,”少女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浓雾中异常清晰,带着安抚的力量,“你把它拿回去。切片炮制,泡入烈酒中,日饮少许,不出七日,这身外伤自愈。”她的目光极其认真地看着王德的眼睛,“别担心山下那些人。这片长白山里起的大雾……”她的视线投向山脚那片翻滚的灰白,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森然,“七日七夜,方散。天网恢恢,自会收拢该落网的东西。”

第六章:回春之茸

笼罩整个鹿鸣峰与周天大地的浓雾,并未持续到七日七夜那般悠长折磨,约莫第三日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着抽去了筋骨,悄然消散于无形。当阳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力道穿透云层,金黄色的光芒普照万物之际,一道单薄疲惫的人影,像背负着千钧重担,一步步艰难地挪出了那片曾吞噬一切的死寂山林,踏入靠山屯的土地。

是王德。他回来了。

然而归来的王德,却让全村的空气都为之凝固窒息。

破旧的家门被推开时那声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屋内正在喂小儿子喝药渣的阿云猛地一抖,药汤泼了大半。昏暗的光线下,她看清了门口伫立的人影——那简直不像她的丈夫!脸上、脖子上布满凝固发黑的血痂,干涸的血道如同扭曲的蚯蚓;一身破旧的粗布衣服被干涸、暗沉、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血污彻底浸透,紧贴在干瘦的躯体上,形同裹尸布!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手指,也尽是新旧交错、血肉模糊的伤!他背上那件勉强蔽体的褂子更是支离破碎,透过破烂的布片,能直接看到底下翻卷红肿、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深紫色伤口!

“当家的——!”阿云手中的破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汁四溅。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如同被抽掉了魂魄,踉跄着扑上来,却又在触碰到他之前生生停住,浑身剧烈颤抖,仿佛他是一座一碰就会崩塌的朽塔。惊吓过度的孩子们躲在炕角,睁着惊恐的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德却努力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扯动脸上伤口疼得抽搐的安抚笑容,声音如同破锣般沙哑:“别怕……别怕…死不了…” 他声音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石块。这笑容和话语反而让阿云更如万箭穿心,泣不成声。他艰难地挪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他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探手摸向胸前破衣的里襟,动作异常轻柔而迟缓,生怕惊动了什么。

阿云的心都揪紧了。她看到丈夫因用力牵扯伤口而死死咬紧的牙关,看到他干裂嘴唇渗出的细细血丝。就在她以为丈夫疼昏过去而忍不住要再次哭出声时,王德枯瘦血污的手指终于颤抖着,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被层层粗布包裹的物事被捧了出来。阿云红肿的双眼紧紧盯着丈夫的动作。当最后一层裹布被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里面那支比成人手掌略大、通体洁白无瑕、如同天然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奇异物件时,一股淡雅得几近于无、却又沁人心脾的清冽幽香瞬间在狭小的土坯屋内弥漫开来。

那竟是……一株形状奇特完美、如寒玉凝成的珊瑚!虽不复当初洞中金枝的夺目,但那股内蕴的灵动生机却犹如实质,压过了屋内浓重的血腥和草药混杂的浊气。阳光透过糊着破纸的小窗,落在洁白的茸体上,内里仿佛有温和的光晕在缓缓流动。小小的陋室在这一刻仿佛被圣洁的光辉笼罩。

“玉…玉精?”阿云捂住嘴,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不认识这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这温润洁白的东西绝非凡物。

王德疲惫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着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是茸…仙鹿给的茸…”他想起少女离开时那冰凉又深不可测的眼神,心口沉甸甸的,不愿多提,“把它……切片……泡…泡酒…治我的伤……”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精神的力气,整个人如同山墙坍塌,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阿云惊魂稍定,立刻擦干眼泪,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昏迷的丈夫翻过身来。狰狞的脊背伤口暴露在眼前,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深可见骨,肌肉翻卷,暗红色的瘀血和脓水凝成恐怖的痂块!她咬着牙,抖着手,从屋角的破水缸里舀起冰冷的雪水(冬日储存下的山泉水),用洗净的粗布毛巾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丈夫背上的伤口周围。每擦一下,都像是擦在她自己心口。

擦拭过后的狰狞伤处更加触目惊心。阿云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和几乎晕厥的恶心感,目光再次落回炕头那支温润如玉的“茸”。她不再犹豫,颤抖着手拿起那把锋利的小银刀。刀刃小心翼翼地切向那白玉般温润的茸体边缘。

刀刃落下,触感极其奇特,并非血肉,更像在切割一块极其温润的羊脂软玉!随着极其细微的切割声,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白片被轻轻削了下来。一股比刚才浓郁许多、清冽到足以荡涤肺腑的奇异幽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连昏昏沉沉躺在炕角的老母亲都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

阿云的心安定了几分。她找来家中仅存、准备换钱、品质最烈的高粱酒。那是用家里最后几块铜板,准备卖掉换盐的铁口存粮酒。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片薄如蝉翼的白玉茸片投入那粗陶酒坛中。

惊人的变化瞬间发生!那几片薄如蝉翼的白玉茸一入酒液,仿佛活了过来!它们非但没有被烈酒吞没,反而如同投入水中的寒玉,散发出柔和的、持续增长的温润白光!清冽的幽香骤然变得醇厚馥郁,丝丝缕缕缭绕升腾!那浑浊的高粱烧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仿佛经历了一场神奇的提纯!混浊的液体顷刻间褪去沉渣,变得清澈透亮如琥珀色水晶,内里光芒流动,美得如梦似幻!

阿云看得呆了,忘了害怕。她颤抖着捧起那沉甸甸的陶罐,凑近鼻端。那奇异的清香直冲脑顶,浑身疲惫瞬间消散大半!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倒出浅浅一小勺。清亮的酒液如同融化的金琥珀,流进王德因高烧脱水而微微张开、干裂出血痕的嘴唇里。

奇迹,在等待中悄然降临。第一日,王德依旧高烧呓语,背上的伤口红肿恐怖如同蜈蚣盘踞,但灌下玉酒时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第二日,高烧开始缓缓退潮,伤口渗出的不再是浑浊的脓血,反而渗出清亮的、带着清香的液体。到了第三天午后,阳光斜斜射入小窗。一直昏睡的王德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沉重的眼皮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守在炕边,同样憔悴不堪、眼睛红肿的阿云惊喜得捂住了嘴!

“醒…醒了!当家的醒了!”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又含着莫大的希望。她立刻再次舀起一勺那晶莹剔透、幽香扑鼻的琥珀色药酒,小心地喂入丈夫口中。

药酒滑过干涩喉咙的灼热感让王德意识骤然凝聚。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阿云,感受到背上伤口处传来的不再是深入骨髓的撕扯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清凉小溪汇入干涸河床的酥麻感!更令他震惊的是身体内部的变化!一股温煦却浩荡的热流正从胃部深处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如同春日的第一股暖流融化了冰冻的河流!这股温和却又沛然莫御的热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每一条血脉经络都如同久旱的土地被春雨滋润,发出无声的呻吟!深重的疲惫如同被太阳晒化的积雪,层层瓦解消散;流失的精力如同退潮后的海浪,正以惊人的速度回流、奔涌!连几日来因剧痛和恐惧变得迟滞的精神,都清明得如同被山泉洗过!

他下意识地想去触摸脊背。阿云连忙按住他的手,脸上却绽开几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别动!那茸…那仙茸当真灵验!毒血散尽了!伤口都开始收口了!”

王德不再坚持。他闭上眼,努力引导着体内那一股奇异磅礴的生命力量,向那片被撕裂的地方汇集。那里仿佛变成了干渴的荒漠土地,而此刻涌入的生机便如同绵绵春雨,无声地渗透、滋养、愈合着……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那狰狞撕裂的皮肉深处,细微的筋肉纤维如同春蚕吐丝般,正在艰难却坚定地重新连接、生长!

随着王德能撑着身体坐起来吃饭,能缓缓在小小的院子里走动,他背上那曾经深可见骨、令人望之心惊的巨大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狰狞的翻卷肌肉边缘变得平滑,深紫色的瘀血褪去,新生的肉芽鲜红湿润,一点点弥合着那道可怖的深沟。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那道曾让阿云绝望的伤口,竟已愈合到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浅浅疤痕!若非亲眼目睹整个过程,无人相信他曾经历过那样惨烈的刑罚!

第七章:峰峦长鸣

当王德能从自家小院的柴门缝隙望见远处天空澄澈无云时,他总控制不住地朝鹿鸣峰方向望去。那曾被浓雾笼罩的绝峰重新显露峥嵘,峭拔依旧,沉默依旧。

笼罩全山的诡异白雾确如姑娘所言,在第七日的清晨彻底消散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官府终究还是派人来了。王德躲在家里,透过破窗棂的缝隙,看着几个穿着青黑号衣的差役沿着山道小心翼翼地往鹿鸣峰方向搜寻。那几个差役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戒备和惊恐,脚步慢得像趟雷区。没隔多久,他们就狼狈不堪地撤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领头的那位连喝了好几大口随身皮囊里的烈酒才缓过气来,声音发飘地对其他人说:“邪门…都他妈死透了…没块好骨头…邪门地儿…赶紧上报销差!”王德的心沉了沉。

没有哀嚎,没有尸体,没有打斗痕迹。长白山的山谷吞没了贪婪的结局,只将一片仿佛被彻底清洗过后的冷寂还给天地。胡立清和他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如同投入天池中的石子,彻底没了音讯。县衙乱成了一锅粥,群龙无首。有胆大的衙役、捕快翻遍了山脚附近的林地岩缝,除了在极其隐秘的深谷断崖之下发现了几个摔得支离破碎、早已被野物啃噬干净、只剩下些许残破衣物碎片和骨殖的倒霉蛋尸骸外,其他大部分人——包括知县胡立清本人——如同人间蒸发。

后来隐隐约约有消息断续传回靠山屯:州里派来接手案子的通判大人上了鹿鸣峰一趟。据说在半山腰附近,意外寻获了前任县令胡立清那顶被山石砸得扭曲变形、爬满了青苔和暗红斑块(据说是干涸的血)的官帽!这个消息像颗惊雷炸响,随后一切便归于诡异的平静。没有人再追究王德,也没有人再来鹿鸣峰。那片曾吞噬人命的凶险之地在官府的文书里被含糊其辞地划上了句号,尘封在无人敢碰的角落。

日子如同村前那条浅浅的小溪,缓慢却固执地向前流淌。王德康复后不久,何掌柜破天荒地差伙计专门送来了一包上好的关东细粮和一些补身的药材。伙计放下东西,只说是掌柜的一点心意,眼神却复杂地在王德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几分敬畏和忌惮,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敢说就匆匆告辞。那四百两银票,在王德的坚持下,只拿出了很小一部分修缮了摇摇欲坠的破屋,换了厚实的门板窗户,其余大部分,在王德和老母亲的坚持下,兑换成了可以保命的田地和粗粮。王德重新扛起了猎弓和锄头,每日耕作于田垄之间,上山也只寻些寻常山货、野果,那柄曾用来射虎的硬弓挂在墙上,积了薄薄一层灰。鹿鸣峰三个字,成了家中一个无人提起的禁忌。老母亲常在菩萨像前烧香祷告,沉默的时间也更长。

直到那年冬天格外漫长寒冷,村西头的孙婆婆和她年幼的孙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邪风击倒。婆孙俩都染上了咳喘的急症,咳嗽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撕心裂肺,整夜不休。那孩子的脸更是憋得乌青,小小的身体在痛苦中不断抽搐,眼看快要撑不下去。请来的土郎中摇着头,束手无策。

“造孽啊…当家的……”阿云晚上在灯下缝补着破衣,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凄惨咳嗽,心都要碎了,犹豫着看向蹲在灶口默默添柴的王德。

王德添柴的手停顿了一瞬。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默而刚毅的脸。角落里昏暗油灯映照下的神龛里,没有佛像,只静静躺着那支被他用红布小心包裹着的白玉茸。

那是鹿仙少女赠予的救命之物。那奇异的力量曾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人间。但他更记得少女离开时那双深藏歉疚却又决绝冰冷的眸子。那眼神中蕴含的分量远比金子沉重。

“你去,”最终,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把…娘收着的那小鹿茸片,包两片给孙婆婆送去,泡热水喂。那小孩子…就用小指甲刮点茸屑,兑在姜汤里…试试。” 他拿起炕头上那把薄如柳叶的小银刀,又拿起一个洗净晾干的粗瓷小碗,动作极其缓慢而专注。在妻子和阿婆满是担忧、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他极其吝啬地从白玉茸最不起眼的、一根细小的末端侧枝上,仔细地削刮下一点点如同白霜般、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细密茸屑。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入碗中,碗底只积了薄薄一层,比落雪更微薄。

“够了!”当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点微末之物推到阿云面前时,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大事,“拿回去,用滚热的姜汤化开,给孙婆婆的孙子喂下去。跟孙婆婆说……是山里寻的草药渣子,给娃顶顶寒气。”

阿云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碰那粗瓷碗,捧着它像是捧着整个村子的命。她不敢耽搁,转身就消失在寒冷的夜幕里。

那一小碗温热姜汤混合着微不足道茸屑的药水,很快灌进了孩子滚烫的口中。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近乎神迹。不过一夜光景,孩子的脸色就从死气的灰青转为疲惫的潮红,揪心扒肺的刺耳咳嗽声奇迹般地减弱了,变成了断续轻微的咳嗽。而卧床近月、咳痰带血丝、眼看就要油尽灯枯的孙婆婆,在自家炕头喝了三天用两片茸角泡出清香的温水之后,竟也能在儿媳的搀扶下颤巍巍坐到门边晒太阳了!

靠山屯瞬间被点燃了!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一夜间烧沸了所有角落!“王德有仙药!”“神鹿显灵了!”“鹿鸣峰神仙给的宝茸!”这些呼喊声此起彼伏,穷苦的乡亲们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光。破旧的院落再也关不住这澎湃的情绪。

“德子哥!求求你!我家铁柱进山折了腿…烧得都说胡话了…” “王家兄弟!我家那口子拉肚子…脱了形了…” “王家大侄子!我爹…”

一张张被生活刻满风霜刀痕、此刻却被巨大希望和卑微哀求扭曲的脸,挤满了王德家小小的、刚用石头加固过的柴门外。枯槁的手扒着门板,嘶哑的哭泣、哀求声如同鞭子抽打着院内人的心。王德站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小院中央,望着门口攒动的人头和一双双布满血丝、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睛,只觉得胸口像压上了巨大的磨盘,沉重得喘不过气。

妻子阿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脸色比纸还白,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求。“当家的…咱家…就这一小块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德低头,看着掌心。那里摊放着那支温润洁白的小鹿茸。每一次动用它,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茸体上那份磅礴的生机正一丝一毫地流逝,如同沙漏中不肯停留的沙子。那是仙女的馈赠,更是活生生的债主之眼在凝视!

门外的哀求声浪越来越高亢,绝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单薄的柴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只手已经越过低矮的院墙缝隙,朝着院内徒劳地抓挠。

王德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浑浊的眼底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决绝。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山岳般沉重的平静。他轻轻却坚定地拉开几乎瘫软的阿云死死抓住他的手,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压过了所有哭喊哀求:“乡亲们,安静!”

门口喧嚣的声浪被这突如其来的、平直无波的话语强行掐断。一双双狂热的眼睛聚焦在他脸上,等待命运宣判的恐惧让空气凝固。

“我王德,”他举起手中那支小小的、散发着温润白光的鹿茸,像举起一块沉重的石碑,“就这一点仙缘!救不了所有人!”他目光逐一扫过门口那一张张因为绝境而扭曲的脸,“但!既然老天爷借我这仙草的手落在咱们穷苦地儿,”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带上了一丝沙哑的铁石之音,“它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更不是用来换钱发财的!”

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在门外起伏。

“家里有十五岁往下娃娃、六十岁往上老人,真熬不过要咽气的!”王德的声音斩钉截铁,“今天排好队!到我这儿报!当着我王德和在场叔伯兄弟的面验!”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每人,拿一小片茸渣泡水!生死有命!能熬过去是你的造化!熬不过去……”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怨不得谁!”

“至于大人,”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年轻力壮的求助面孔,“自己去想办法!这世道,谁的肩膀不扛着千斤重?!”他不再看门口的反应,直接转身对着已经被这骇人一幕吓傻的阿云说,“去!把刀磨快!准备好干净的瓷碗!把那粗盐罐也端出来!敢抢的!动歪心思的!我王德认得你!我手里的刀认不得人!”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接下来的两天,小小的王家院落如同暴风中心。王德握着那把锋利的小银刀,如同守护最后一块浮冰的疲惫水手。他成了法官,更成了行刑者。门板被他用粗木棍死死顶住,只在门缝下留出一拳宽的缝隙。每一片刮下的茸屑都如雪花般珍贵,每一次分配都伴随着他嘶哑的声音:

“二狗他娘!铁娃三岁!烧得快不行了!拿半片!泡温水!分三次喂!”

“赵老爹!八十了!喘不上气!拿指甲盖刮的一点末子!兑热水!”

他必须亲眼看着来求药的妇人展示怀里几乎气息奄奄的孩子,或老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每一次从白玉茸上刮下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粉末,他都感觉那灵物又黯淡一分,内心如被刀割。阿云捧着干净的瓷碗,含着泪依言行事,动作近乎朝圣。院落内外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和风刮过破窗纸的呜咽。拿到茸屑的人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离去;未轮到的或条件不符的,眼中的绝望几乎要将小小的院墙烧穿,有人捶胸顿足嚎啕而去,也有人死死守在院外冰冷的泥地里,仿佛守着自己最后一丝生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如同等待末日的宣判。

在这绝望凝重的空气中,白玉茸的微光成了唯一的暖源。然而,奇迹却真切地在屯子狭小的泥屋里逐一上演。奄奄一息的孩子喝了茸片泡的水,竟慢慢褪了高热,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微弱却清晰的“娘”的呼唤;油尽灯枯的老人被茸屑吊住了最后一丝元气,竟又能咽下几口薄粥。生的希望在如同冰窖般严寒的冬日里,借着这仙物的微光,极其微薄却又极其倔强地一点一点点燃。人们看向王家那扇破旧门板的眼光,从极度的绝望和一丝怨恨,渐渐变成了混合着敬畏、感激和无以言表的复杂神采。

时间在紧绷的弦上缓缓滑过。当王德终于颤抖着将几乎耗尽了三分之一的白玉茸重新用红布层层裹好、放入神龛深处,宣布暂不再分时,门外残余的守候者发出一片巨大的、混合着不甘和哀戚的长叹。王德推开沉重的门板,顶着无数道复杂刺目的视线,走到院门口。他疲惫至极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沙哑的声音如同磨砺锈铁:“药尽力了!信得过我王德的,回去守着自家的人!尽人事!听天命!强求不来!” 说罢,他重重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门外的脚步声,终于在长久的沉默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稀稀拉拉地散去了。屯子陷入了奇特的寂静,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却无形的战役。

**就在这短暂的、由仙茸带来的生的喘息之间——**

几天后的一个异常晴朗的傍晚。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烧得一片火红,余晖洒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鹿鸣峰上,如同给那陡峭的山峦披上了一层圣洁的金色纱衣。

王德正在院角的棚子里劈着过冬的柴火,“梆梆”的砍柴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脆。忽地,一道极其嘹亮、穿透云霄的鹿鸣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呦——呦呜——!”

那声音高亢、空灵,带着不容错辨的愤怒与凛冽杀意,瞬间撕裂了屯子上方凝固的寒冷空气!

王德的手猛地一顿,斧头险些脱手。他惊疑不定地直起身,抬头循声望向鹿鸣峰。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鹿鸣声轰然爆发!不再是清越的长鸣,而是如同沉闷战鼓般的嘶吼!

“呦!呦!呦——!”

声音短促、密集、高昂!汇聚成一片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浪!这声浪仿佛拥有实质的力量,冲击得远处松林顶端的积雪都扑簌簌向下滑落!王德家的茅草屋顶都仿佛在声波中颤抖!

屯子里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声势惊动,纷纷跑出屋外,惊骇地仰望那座被落日镀上金边的山峰。

就在那一瞬间,众人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灵魂战栗的一幕——

峰顶!无数的鹿!

像是被凭空召唤出来!密密麻麻!如同骤然涨潮的鹿海!

它们站在最高的、最陡峭的鹰嘴岩边缘!成千上万!顶着夕阳光芒下如同燃烧火焰般赤红、珊瑚树般繁复、巨大无比的鹿茸角!那些红珊瑚般的角尖上流淌着熔化的赤金,仿佛燃烧着最炽烈的愤怒!

它们高昂着头颅,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巨大的鹿角如同一片血色的矛林,直刺暮色苍穹!蹄子焦躁地刨踏着坚硬的冻土岩石,发出沉闷如雷的震动!整座鹿鸣峰似乎都在它们的脚下颤抖、咆哮!

万鹿同鸣!声震苍穹!

这是何等磅礴的景象!天地为之色变!连呼啸的北风都仿佛被震慑,骤然停息!

王德只觉得一股冰流顺着脊骨直冲头顶,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冻结!他清晰地看到了——在最前方,在鹿群的最尖端,一头体型远超同类、姿态无比优雅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巨大母鹿!它那顶最宏伟、最鲜艳、仿佛由燃烧赤铜和流动珊瑚铸成的巨角傲然刺向天空!它的身后,鹿群汇成的洪流与它的意志完全同步!在它头颅高昂、发出那声最嘹亮最凄厉的尖啸时——

“轰——!”

整个鹿群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迟滞!

它们不再仅仅是嘶鸣的鹿!它们是倾泻而下的复仇雷霆!是踏碎一切污秽的浩荡天罚!

无数沉重的蹄铁踏碎坚硬如钢的冰雪冻土!雪粉被狂暴的力量碾碎成雾!巨大的红珊瑚角如同冲锋的撞角!带着毁灭一切、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裹挟着令整座长白山为之颤抖的力量!从险峻孤高、几乎垂直的峭壁顶端!

轰然跃下!

朝着峰下那片曾弥漫浓雾、如今只剩死寂的山谷!

朝着那群早已化作了深谷中腐烂碎骨、只剩贪婪残念在风中哀嚎的罪魂——

践踏而下!

蹄声如雷!蹄爪如铁!角锋如血矛!

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地动山摇的轰鸣覆盖了山脚!仿佛来自远古的巨灵神挥动了它的战锤!

那一刻,王德清晰地感到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整座大山都发出了被痛苦撕裂的呻吟!

落日熔金熔成了血色的岩浆,溅满了鹿鸣峰每一道陡峭的褶皱。万鹿跃下的轰然巨响并非终结,而是复仇风暴奏响的第一个音符!

第八章:余烬暖尘

那惊天动地的践踏声,如同巨锤擂打着大地的心脏,足足持续了一盏茶极其漫长而恐怖的光景,才在远去的轰鸣中渐渐消逝。屯子里所有的屋顶都似乎被震得簌簌发抖,圈舍里的牲口惊恐地撞着木栏。当最后一声沉重的撞击回音彻底没入山谷的死寂,整个靠山屯连同周围广袤的森林,都陷入了一种近乎永恒的无声真空。只剩下落日的余晖,无声地将一切染成惊心动魄的血色。

没有人敢在当晚靠近鹿鸣峰半步。恐惧如同铅块,塞满了每个人的喉咙和心腔。

直到第二天天色彻底大亮,刺骨的阳光穿透凛冽的晨风,驱散了昨夜那场狂怒盛宴残留在空中的无形威慑,屯长才召集了几个胆子最大的后生,其中也包括勉强拄着棍子支撑起身的王德。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如同趟过鬼蜮的雷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鹿鸣峰下那片雾气弥漫过的、传说中摔死了前县太爷和他爪牙的山谷边缘摸去。

山谷的景象令人窒息的惨烈。

浓雾散尽的低谷裸露出它狰狞的真实面貌。两侧高耸险峻的崖壁如同张开的饕餮巨口,嶙峋锐利的岩石如同倒插的獠牙。谷底的景象才是真正的地狱绘卷。目光所及,没有一具可以称之为完整的尸体。视野之内充斥着刺眼的色彩——大块大块触目惊心、呈溅射状泼洒开来的、早已凝固发黑的紫红色血污,牢牢地吸附在冰冷的岩石和冻土之上。碎布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撕裂的皂隶公服、被泥泞和血垢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绸缎官服碎片、扯烂的鞋袜腰带……这些残留物如同失败的祭品,凄惨地挂在尖锐的岩角或被深深踩入冻硬的泥坑里。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与人体残骸、衣料碎片混杂在一起,甚至硬生生钉进岩石和断崖缝隙中的——

断裂的巨大鹿角!

那些断角呈现出刺目的断裂新痕。巨大的、曾经红珊瑚般瑰丽的顶尖部分几乎不见踪影,只留下粗糙参差的断茬,甚至有些断裂的角杈上,还戳挂着一缕缕细碎的人体组织或深色的烂布条。几截较为完整的角根粗壮得吓人,足有成年人大腿般粗细,布满原始的、如同古老符咒般的狰狞纹路,末端带着大块粘连的、已经发硬板结的血肉碎骨!显然是被狂暴力量硬生生从鹿头上撕扯、撞击、踏碎后遗留在战场上的残骸!一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弥漫在谷底的寒风中——浓重的血腥铁锈味、腐尸的恶臭、以及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同燃烧松节混合着硫磺与生铁般的焦灼腥气。

“老天爷啊……” 一个同行的后生看着一块深陷在黑色血泥里、几乎被踩成扁平糊状、只勉强能看出官帽形状和顶珠位置的金色帽徽,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屯长脸上的皱纹死死地拧在一起,沟壑深得像刀刻。他拄着锄头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死了…都死了…尸骨都烂透了…” 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被这谷底的景象彻底抽干了底气。他转过头看向王德,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敬畏,还有一丝隐秘的庆幸,“德子…你那仙物…沾着这东西的…因果啊……” 他欲言又止,只是重重地、无比艰难地叹了口气,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回…回去吧。这不是人待的地方…这谷…封了!” 他转过身,踉跄着朝山谷外走去,似乎一刻也不敢多留。

王德没有立刻跟上。他独自拄着粗糙木棍,如同脚下生根般钉在这片残酷战场上的一块凸起岩石上。冰冷刺骨的谷风席卷而上,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他抬着头,目光越过脚下这片如同被巨神用脚碾压过无数次的炼狱,投向了峰顶那片昨日曾万鹿伫立、发出复仇咆哮的鹰嘴岩。绝壁之上,一片被风吹得翻转飘舞的、红底白花的碎布片,如同一片凋零的残阳枫叶,在岩角迎风招展,然后缓缓脱离束缚,在深不见底的山谷气流中打着旋,慢慢坠落、坠落……

王德猛地闭紧了双眼,冰凉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沿着他粗糙的面颊滚落下来,砸在脚下深黑色的冻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鹿鸣峰复仇的巨响和那谷底的惨烈,并未给王德带来一丝一毫解气的快意。那山谷的景象如同刻刀,深深刻进了他的眼底和心上。仙茸的微光救活了冬日里的一小部分穷苦人,但那股潜藏在他手中的神奇力量,也同时牵扯上了山谷深处那些早已腐臭、却依旧散发着极致贪婪与暴虐的怨念。这种无形的拉扯感,如同一根浸透了冰水的绳索,悄悄勒紧了他的生活。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蒙尘的石头。每日里只是更加卖力地耕作着自己用银票换来、离鹿鸣峰最远的那几亩薄田,进山打猎也更加谨慎,只寻些野兔山鸡。白玉茸被他用新的、织得更密实的粗红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加了厚木隔板、藏在灶房最隐秘角落的小木箱里。钥匙贴身藏着。那神龛空了。他不点香,不拜仙,只在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熟睡后,偶尔在灶边就着跳跃的火光,默默抽上一袋最便宜的旱烟。浓烈的烟雾呛人,却也似乎能将白日里积攒下的某种沉重暂时麻痹。

靠着仙茸救命的恩泽,王德在屯里拥有了近乎神化的威信。人们敬畏他,感激他,但那份感激里,也多了一层令人窒息的疏远和小心翼翼的猜疑。曾经可以随意串门的邻居,现在到了他家院门口总会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眼神复杂地向那紧闭的里屋门缝投去敬畏又带着窥探意味的一瞥。连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听到“王家叔”的名字也会突然安静下来。靠山屯穷苦依旧,冬日严寒依旧,但王德家的院落,无形中成为了一道隔离的墙。

直到又一年春暖花开之时。

村东头刘家的媳妇抱着刚满月却日夜啼哭、瘦小得像只奶猫的孩子站在了王家门前。孩子病了近一个月,瘦得皮包骨头,气若游丝,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老郎中说只能“听天命”,刘家汉子跪在郎中家门口苦苦哀求却无能为力,最终抱着最后一线几乎绝望的希望,在邻居的指点下跪在了王德家的破木门前。

刘家媳妇没有哭喊,只是抱着孩子无声地跪在冰冷的泥地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那枯黄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和婴儿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呼吸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入王德耳中,像一把锈锯在反复地拉扯着他那颗早已沉入深渊的心。

阿云站在灶台边,看着丈夫僵硬的背影,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那只藏在角落木箱里的茸,是救命的稻草,也是……沾血的刀子。

长久的寂静在小院里蔓延。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门板之外,是生命即将滑落深渊的绝望静默。就在刘家媳妇的意识即将被冰冷的地面彻底吞噬,孩子的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之时——

王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神光,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如同疲惫的老牛回望它犁了一辈子的土地。他一步一步走到灶房角落,拿出钥匙,动作沉重地打开了那个从不轻易示人的小木箱。

红布层层解开。那支白玉茸静静躺着。比起当初在石洞中初见少女托付时,它的光泽似乎暗淡了些许,不再是流光溢彩的温润,更像一块蒙尘的美玉,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他拿出那把他磨过无数遍的银亮小刀。这一次,他没有刮末屑,只是用刀刃在茸体最不起眼的一处小小副枝分叉的尖端,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像怕惊扰了睡着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了小指甲盖那么大、极其菲薄的一片白片。

他推开房门,吱呀的响声撕裂了院里的沉重。春日的光线陡然涌入,有些刺眼。他弯下腰,将那片白如雪花、触手却微微温热的茸片,轻轻放在刘家媳妇枯槁的手中那只婴儿瘦弱的唇边。

“生死…有命……”王德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石摩擦,只说了四个字,便猛地转身关上了门。后背重重抵在门板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门板之外,是压抑不住、终于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但那哭声里,已不再是绝望的深渊。

几天后,刘家小儿竟奇迹般退了烧,脸上竟透出一丝活人的红润。刘家汉子当众在王家门前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痕。

这块小小的、饱含着仙茸最后温润微光的碎片,如同一捧带着余温的灰烬,悄然穿透了那道由敬畏与惨烈筑起的无形屏障,在靠山屯冰封的心田上,极其微弱却又极其顽固地,点燃了一簇微小的暖意。

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不是靠神力,而是靠这人间烟火里,在血与痛的灰烬之上,重新拾起的那一点传递温度的微弱勇气。

第九章:余烬成灯

刘家小儿劫后余生的微弱哭声,如同一颗落入死水的石子,在靠山屯沉默的湖面上荡开了第一圈涟漪。王德用那最后一点仙茸碎片换来的生机,并未立刻驱散弥漫在屯子上空的压抑云层,却悄然融化了一道冰缝。

那道用敬畏、惨烈与猜疑筑起的无形壁垒,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铁幕。人们望向王家低矮房檐的目光里,那种刻意而僵硬的闪躲渐渐淡去,转而被一种更复杂也更温厚的东西取代。它不再是纯粹的、仰望神迹般的疏远,而是揉杂了感激、后怕、理解,甚至一丝感同身受的沉重。

“德子那茸……怕也尽了。” “那东西沾着命案因果……他用一点少一点……” “他那天砍柴的手都在抖……” 诸如此类压低了声音的喟叹,开始在田埂间、在炊烟升起时悄然流转。邻里之间偶尔端一碗新磨的豆汁,或是提一篮刚下架的野菜放在王家门口,也不再是畏畏缩缩、放下就跑,而是能略带局促却坦然地寒暄两句。

“嫂子,娃前日吓着了,麻烦德子哥给看看这菜……新鲜……”

这种变化细微却扎实。生活的重量重新压上每个人的肩头,但这一次,那重量里少了几分自怨自艾的绝望,多了一点共同扛起的默契。日子在泥土的气息和炊烟的味道里,重新找到了它缓慢流淌的节奏。

王德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王德。背上的淡痕偶尔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风暴。但劳作让他筋骨坚实,家人的陪伴让他心有所依。他用卖参银子和那四百两中的大部分,置办了三亩收成更稳当的下洼好地,几件趁手的犁耙,给老母亲添了过冬的厚棉,也让阿云不必再点着油灯熬到后半夜缝补。生活依旧清苦,但已不再是悬在深渊之上那根摇摇欲坠的藤蔓。那只曾用于射杀猛虎的铁箭,被他用细砂石仔细打磨掉了锈迹和血腥的钝痕,深埋在了米缸最底层。唯有挂在墙角的桑木硬弓,依旧静静悬着,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桐油光泽——它早已不是猎取野物的凶器,成了这个家挺立在山林风雨中的象征。

然而,那只静静躺在灶房深处木箱里、被层层红布包裹的白玉茸,却一日比一日清晰地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沉寂与……疲惫感。王德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打开木箱查看,即使不接触,也能感觉到那莹润玉白的光华已变得极其内敛。指尖距离茸体一寸时,先前那股温热而富有生命力的气息也已变得极其微弱、冰冷,如同冬日冻土下的微弱暖流。它似乎在无声地诉说,支撑它神异力量的源头正在枯竭,仿佛一盏耗尽了灯油的古灯,只留下一个精致却逐渐失去温度的躯壳。

又一个十年。风霜染白了王德的鬓角,在他的额头、眼角刻下更深的沟壑。曾经的三个孩子已长成了青壮。老大踏实肯干,跟着父亲把几亩田伺弄得欣欣向荣。老二性子活泛,用积攒的钱跟着商队走出了大山,在城里给人做活计。老三是个姑娘,心思最灵巧,在屯里跟着老猎户学会了辨识草药。王德的日子如同溪边的鹅卵石,被生活的河流冲刷得圆润踏实。

暮春时节,山里特有的潮湿暖意弥漫开来。一日傍晚,最后一抹斜阳的金光恰好穿过破窗,吝啬地在布满裂痕的土炕上投下最后一块温暖的光斑。老母亲已安详离世几年。已近花甲之年的王德坐在炕沿,阿云在灶台前收拾碗筷。她有些佝偻,动作也不再麻利。

“老三……”王德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长年烟熏的沙哑,又异常清晰。刚把草药簸箕端进来放下的三丫头闻声抬头。

王德的目光没有看向她,只是平静地望着窗外那株已经抽了新绿的老枣树。

“去灶房…打开角落那个箱子…钥匙…在米缸底下油纸包着。”

三丫头一愣,爹很久不让她碰那个宝贝箱子了。她依言照做。木箱沉重,钥匙转动发出涩响。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极其淡薄却难以磨灭的清冷药息,如同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幽幽散发出来。那层层粗红布被解开,露出了里面那支沉眠多年的白玉茸。

它依旧洁白无瑕,但温润的光泽似乎永久性地收敛了。触手冰凉,再无当年那种暖入骨髓的奇异流动感。它安静地躺在女儿白皙的掌心,像一件年代久远的精美玉雕,带着无法言喻的沧桑气息。

“拿上它。”王德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女儿手上的茸角和她不解的脸上,“还有灶台上那个火镰。”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决断,“去后院…生起一堆篝火…把它…烧干净。”

“爹——!”三丫头惊得差点将手中之物失手摔落!娘阿云也倏然转身,双手扶着灶台,眼睛瞪得溜圆!家里世代相传的保命仙物!烧了?!

“烧了?!”阿云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慌,“当家的!这…这…真要到了山穷水尽……”

“它已经山穷水尽了…”王德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如同宣告一件早已注定的事实,抬手制止了妻女的惊慌,“它的灵,早散了。留下这壳子…留久了…”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的鹿鸣峰,夕阳给那峭拔的山影镀着金边,“久病成瘀毒。占着不属于人间的东西,久了,怕就成了扎在心窝子里的一根刺。烧了它……干干净净!”

他不再解释,语气不容置疑。阿云捂着胸口,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有再说一个字。她懂丈夫这些年的心思。三丫头捧着那支冰冷的白玉茸,感受到父亲话语中沉重的分量,咬着下唇,含着泪,一步一顿地走向后院清冷的角落。

后院背阴的泥地上,很快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用的是干燥的青冈木和松明子,火焰升腾起来,发出噼啪的脆响,在渐浓的暮色中跳跃闪烁。

当那支耗尽灵韵、洁白光润、曾经寄托着无数生之希望的茸角被轻轻投入跃动的橘黄色火焰中心时——

“嗤”的一声轻响!

一股浓郁得异乎寻常、无比清冽纯净的冷香骤然爆发!甚至压过了木材燃烧的烟火气!这香气如同实体,弥漫开去,瞬间充盈了整个后院!这香味不再只是药的清苦,更像是万木初绽、冰雪消融时山巅吹来的第一口纯净凛冽的空气!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焚烧极品香料时的馥郁芬芳!

就在香味升腾到顶点的刹那,跳跃的火焰中猛地迸射出一道极其短暂、却又无比凝练的赤金光芒!纯粹而炽烈!瞬间照亮了王德布满沧桑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照亮了阿云捂着嘴、眼中映着火光与泪光的惊愕面容、也照亮了三丫头那带着迷茫与敬畏的清亮眼睛!那道光只存在了电光石火的一瞬,甚至短促到更像是一道错觉。它穿透了火焰,如同一声来自山灵的低语,无声地射向暮色中寂静伫立的鹿鸣峰顶!

随即,光芒骤然内敛,连同那股浓郁的异香也急速被火焰吞噬、焚烧殆尽!那支洁白的玉质茸角在橘红的火舌舔舐下,如同雪堆遇到熔岩般迅速塌陷、软化、变黑…最终化作一捧闪烁着零星暗红色火星的灰色余烬。

三丫头拿着木棍,本能地想去扒拉那尚有余温的灰堆。

“别动!”王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松弛感,“就让它留在那儿…天意…让它归土吧…”

晚风渐起,吹散了那股最后的异香,也吹动着灰堆上微弱的红火星。一点微光随风升腾,掠过院墙,飞向暮色四合的长白莽林深处,像一颗坠落的星子。

第十章:长白遗红

寒来暑往,霜染层林又一年。

长白山的雪,落了一场又一场。靠山屯依旧倚着大山沉默地生息。王德与阿云相继在儿孙绕膝的平静岁月里无疾而终。屯子里当年见过或听过那白玉茸仙药奇闻的老人,也所剩无几。喧嚣归于平静,离奇褪作传说。唯有那座陡峭孤绝的鹿鸣峰,依旧顶着四季变幻的冠冕,在风起云涌间沉默俯视人间。

老王家世代守着那几亩田,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当年那个捧着白玉茸角点篝火的王家三丫头,如今也成了鬓发染霜的“王药婆”。她嫁了个老实巴交的药农,凭着一手辨识草药的本事和炮制药材的精细活,成了屯里乃至附近庄子上都颇有名气的“土郎中”。她把当年老猎户教她的、后来又经自己琢磨改良的土方子,用在了屯子里寻常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上。谁家孩子积了食,她能找出山坳里的鸡内金混山楂焙干磨粉;哪个劳力扭了腰,她调些自制的跌打草膏热敷化瘀。用药对症、讲求实效、收费低廉,遇上实在揭不开锅的,一瓢谷子、半篮鸡蛋也能换药。

几十年风霜浸染下来,“王药婆”的布褂子上常年沾着草屑和清苦的药香。她很少提起父亲王德的故事,更不曾宣扬那场惊心动魄的往事,也再未见过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神物。只是当夜深人静,独自在小药房里借着油灯研磨药粉时,看着碾槽里泛着微光的褐色粉末,偶尔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火光跳跃的傍晚,那支投入火中、瞬间迸发出赤金光芒与浓郁异香的洁白玉角。那光芒早已沉淀成心底最深处的暖,化为她手指碾碎草药根茎时那份专注的力道与沉静。

又是深秋,一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山中寒气重。

屯尾的刘二家(当年被仙茸救活孩子的刘家后辈)小孙子染了严重的风寒,烧得小脸通红,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好。刘老汉红着眼圈,深一脚浅一脚跑到“王药婆”家求救。

油灯昏黄的小药房里,药香弥漫。“王药婆”仔细查看了孩子的舌苔和手心,又细细问了发热咳嗽的时辰变化,眉头微蹙。她走到靠墙那排陈旧的榆木药柜前,熟练地拉开几个抽屉,取出些晒干的鱼腥草、柴胡、茅草根。又走到墙角,翻出几个小陶罐,用小秤极细致地称量了一些深褐色的粉末状药材——那是用老参须须焙干捣碎,再加了几味她秘传的山草粉末,需用滚烫山泉水调和。

“这副药急火煎三滚,小火再煨半刻,滤出来浓汁,”她一面飞快地将药配好包成一小包,递给焦急的刘老汉,一面细细叮嘱,“药性有点重,但你这孙儿烧邪缠得紧,只能下了。晚上要是再热起来不退,用这罐子底存着的这点‘定风头’粉末——”她拿起一个最不起眼的粗陶小罐,轻轻倒出一点点灰白色的药粉在裁好的薄纸片上,裹好递给刘老汉,“温水调一点抹在娃脚心和额头,或许能压一阵。”她顿了顿,声音带着老年人的低沉,“记住,只是顶一顶。风寒入窍,根子还在脏腑,光靠药粉抹外面解不了根本大症。”

刘老汉千恩万谢,临走前放下沉甸甸一小袋新米权作药资。

“药婆,又帮上大忙啦!”一个旁观的屯里老婶感叹道,“你这‘定风头’听说顶灵光,咋不多弄点?”

“王药婆”把那粗陶小罐重新盖好,放回最深的柜底角落,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手在粗糙的罐壁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灵光?早些年…运气好罢了。”她摇摇头,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这粉末是我年轻时在老林子深坳里寻着过一棵老根盘虬、茎杆紫红的古怪山参。取它顶上一小段细须须,再加几样应季的山草嫩尖尖,一起埋在雪地里冻透,又曝晒干透了才捣的。如今…哪还能寻着那样的草气?这点东西…”她拍了拍罐子,“大概是我爹当年从山里,连着他的故事一道,留给世人最后的一点念想了…”

她不再多说。油灯的芯子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昏黄的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药房里一时无人言语,只有窗外秋风扫过干枯的草茎,发出簌簌的声响。她缓步走到门边,撩起厚厚的粗布帘子。凛冽的秋夜空气挟着浓郁的草木清寒扑面而来。

她抬起头。墨蓝色的天幕下,群星如沸。长白群峦巍峨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沉默延伸,如同巨兽的脊背。那座最为峭拔孤绝的山峰,如同沉默的巨人,顶着满天星斗,无言矗立。

“看见那座峰了吗?”她没回头,声音带着古老山风的质地,穿透身后的寂静,飘入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它叫鹿鸣峰……当年我爷爷,在穷得快活不下去、进山寻不着半棵棒槌的时候……”

油灯的光晕在她身后勾勒出佝偻却挺拔如松的剪影。故事,便如同窖藏多年的烈酒,在满屋的药香与众人屏息的期待中,被那双布满风霜的手缓缓揭开尘封已久的泥封。鹿鸣之音仿佛在长白山的血脉深处再次响起,穿透岁月风尘,激荡在这一方简陋却承载着人间烟火与山野灵光的陋室之中。

那支焚于篝火的仙茸早已化作尘埃归土,但它点起的灯,却在代代相传的讲述与一捧微不足道的药粉、一个延续于困顿中恪守本分的故事里,照亮了这偏僻山坳生生不息的路,成了这莽莽长白山永不磨灭的一点心脉微光。人心如烛火,善念胜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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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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