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柱、天柱二人奉命灭山火,一场暴雨浇灭火焰后,长白山依旧酷热干燥。
兄弟二人决心以凡人之力挖出水源,却挖穿了沉寂千年的地火。
火山喷发熔岩漫天飞舞时,村民认定他们亵渎山神招致天谴;
而他们用血肉之躯压制火山、开凿大海泉眼的真相,化为守卫长白山的两座雪峰……
直至多年后,关内移民后代采蘑菇的孩子爬上峰顶时惊觉:
天池每滴水都在诉说一段不灭的传奇。
第一章 赤焰魔域
长白山不叫山。至少在七十年多前,那片土地上的老人提起它,脸上皱纹会拧成深深沟壑,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一个不能惊醒的噩梦。他们说,那是片被地火诅咒的魔域。终年,暗红的岩浆如血脉般在龟裂的大地上汩汩爬行,浓黑翻滚的毒烟,像一张贪婪不死的巨口,日日夜夜咀嚼着天空。阳光和云彩早已被吞吃殆尽,只剩下头顶那片被烟灰熏透了的、脏污沉重的红铜盖子,沉沉地压着大地,也压在活人心尖上。
山脚二十里外的洼地里,十几户用焦黑石头和半炭木头勉强垒成的屋子,像一个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虫蚁窝。村子里唯一的取水处,是一口被日夜不停的热气蒸腾得只剩薄薄一汪泥浆的小土坑。村西的虎子爹几天前去打水,脚底踩中一块被薄薄地皮遮盖着的滚烫浮石,一声惨呼没喊完,整个人栽进坑里翻滚,烫伤的皮肉在泥浆里嘶嘶作响,最终只捞回半截焦黑的身子和几天后高烧里咽的气。
虎子趴在爹凉透了的草席边,小身子抖得比秋天最后一片树叶还厉害。邻家采药的丫头喜鹊,把怀里仅剩的干瘪浆果硬塞进他黑糊糊的小手里,那果子烫得像刚从火炭里扒拉出来。她爹老葛头佝偻着背,粗糙得如同锉刀的手指一遍遍搓着虎子娘的胳膊,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
“嫂……活着……带虎子……走,翻过界岭……就是活路……”
他这话是说给跪坐在地、眼神涣散的虎子娘听,可那声音轻飘飘,很快被远处火山沉闷的呜咽吞得干干净净。那呜咽如同地底深埋的魔神在咆哮,混杂着大地肌理缓慢撕裂的瘆人声响——大地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让茅屋顶上的土灰簌簌落下,在污浊的空气里扬起绝望的微尘。呛人的硫磺味无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喉咙疼。逃?老葛头的话自己都不信。他常年爬山采药认路,哪里还有路?环顾四周,只有无尽荒芜的焦土和流泻的熔岩,如同一条条贪婪爬行的火蛇,正缓缓勒紧着这块苟延残喘的贫瘠之地。
风卷着更浓重的黑烟俯冲下来,像一头遮天蔽日的凶兽。村口那棵挣扎了不知多少年、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枯树,在风烟里噼啪脆响,最后挣扎着断裂,炭黑的碎枝滚落满地,仿佛一个巨大而嘶哑的悲鸣刚刚终结,徒留一片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两道影子极其突兀地刺破了那浑浊腥红的天地线。逆着烟尘,两个人踏着依旧滚烫、余烬尚未熄灭的焦土地面,一步步走入村口。他们身上那件褪色泛白却浆洗得挺括、边缘绣着云纹的旧袍子,在灼热扭曲的光线里竟隐隐透出某种不合时宜的淡蓝色光彩,尽管已被熏染上一层浓重的火灰黑垢。
“……真有人?” 灶边扒着灰烬的小泥孩儿睁大了眼,口齿含混地问身旁抹泪的妇人。他娘悚然抬头望去,看见烟尘里清晰起来的两张脸。尽管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烟熏火燎的痕迹,但依旧看得出轮廓分明,尤其那双眼眸,不似村里人惯见的麻木与苦痛,沉静得如同头顶那片早已不见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苍穹最深处的颜色。一种惊疑瞬间攫住了这个孱弱妇人的心,喉咙里“嗬”了一声,又硬生生被她满是烫伤水泡的手捂住,只剩下剧烈的干呕和喘息。
老葛头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一旁磨刀用的清水罐子——那罐子里浑浊的水在焦地上只滋出一缕白烟就消失无踪。他盯着那两张在浓烟里越来越清晰的陌生面孔,昏花老眼里瞬间喷出了枯柴点燃般的亮光:“神仙?……是山神爷派来救我们的上仙吗?”
浓烟中走来的兄弟俩听到这嘶哑的呼喊,脚步微微一顿。个子略高些、脸庞线条刚毅似斧凿的青年是哥哥玉柱。他望着眼前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村落,眉头拧成了深刻的川字,焦土上的灼热透过薄底布履直烫脚心,那温度让他心底猛地一沉:“这雨……没浇透根子?”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火熄了,煞气竟还在奔涌?”目光落到几步外那个匍匐在地、失魂落魄的女人和孩子身上,那无助的颤抖像针一样扎进玉柱眼底。
落后一步的弟弟天柱脸色苍白,嘴唇因灼热和缺水早已裂开渗出血丝。他下意识地抓紧肩头褡裢背带,那里面装着几包粗盐巴和一捆结实的绳索,几乎耗去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所有盘缠。褡裢边缘被他指甲掐出了深痕,他看着泥坑边那半截黑炭般的尸体,又猛地别过脸去,喉咙剧烈滚动几下。他努力压低了声音,可尾音还是不自觉地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哥……这地,怕是给老天爷熬干了骨髓……还挖得出水?” 那双向来温和聪慧的眼睛,第一次染上近乎绝望的迷茫,四下扫视着这片人间绝境——龟裂焦黑的大地尽头,火山的浓烟依旧如同噩梦般低吼着,未曾止息。
第二章 暴雨后的焦土
天庭肃穆到压抑。蟠桃园的万千霞光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了,只留下仙云深处一片低沉灰黯的底色。凌霄宝殿的金碧辉煌,此刻倒映在玉柱沉郁的眼瞳深处,也只显出沉沉浮浮的黯淡光斑。他和天柱站在大殿冰冷的九星罡砖上,两侧仙班列位,肃然无声,仿佛玉阶上那位身着九龙衮服的存在,仅仅一个呼吸就抽走了所有生动的气息。
“小仙……斗胆再奏!” 玉柱的声音穿透这凝滞的空气,每个字都砸在地砖上发出近乎实质的回响,撞得身边天柱的心口咚咚直跳。他挺直脊背,迎着御座上天帝那俯视三界、淡漠如恒的眼神,用力抱拳:“长白灾黎涂炭久矣!昨日圣恩降下甘霖,地面之火虽灭,然地下阴毒未熄,地表焦热更甚!民……民已不聊生!求陛下……”他猛地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将那股翻涌的激愤勉强压下去,“再降霖霈,恩泽大地!”
“嗯?”一个极轻的音节从高踞宝座的天帝口中逸出,威严得如同滚过云层的闷雷。阶下右侧一个身着锦绣八卦云水服、手持拂尘的清癯老者,太白金星,眼皮微微一撩,又垂下眼睑。他手中拂尘雪白的长丝无风自动,轻轻飘摇,仿佛在安抚某种无形的、即将溃散的平衡。
大殿里的静默浓稠得能攥出水来,空气沉重得让天柱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如同擂鼓,带着一丝慌乱的钝响。
“玉柱!”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低沉,每个字都像带着千钧的分量,压向站在玉阶之下的青年,“雨已下过三日,天意已达。火灭,煞气犹存,此乃地脉戾气自行,亦是彼界生灵咎由自取。天道有常,不可为蝼蚁微命屡动乾坤法度。”
玉柱的头猛地抬起,眼中似乎有火焰一闪,瞬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执着压了下去:“可陛下,地上生灵亦是苍生!见其哀嚎而不施援手,仙道慈悲安在?”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穿透力,在这空旷大殿里回荡,竟显出几分刺耳的清晰。
“放肆!”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开,震得殿柱间缭绕的仙气都滞涩了一瞬。声源来自殿左一员金甲神将,身材高大,双目如电,正是值殿天将李靖。他手按腰间斩妖剑柄,须发戟张,威凛之气排山倒海般涌出:“汝是何等微末小仙,安敢妄议天道,质疑帝心?!”
那强大的威压瞬间如冰峰倾倒,轰然砸落在玉柱肩头。玉柱身形一晃,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铁锈味,他咬牙将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口血梗在胸口如火烧般灼痛,脊梁却愈发挺得笔直,硬邦邦如一段淬火的生铁。
“大哥!!”天柱再顾不得什么天庭仪轨,一把死死攥住玉柱的袍袖,那只手冰凉又满是冷汗,拽得玉柱几近倾斜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哥!莫要再说了!我们……我们自己去想办法!”他惊惶失措的声音因为强压恐惧而尖利走调。
天帝的眼风扫过阶下那对紧攥在一起的兄弟。弟弟那惊恐焦灼的脸庞,哥哥那倔强得近乎悲壮的眼神,在那无上尊贵的瞳孔里,只如投入深潭的两粒微不足道的沙石,瞬间便被无垠的冰冷所吞噬。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唯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几根漫不经心般的手指在九龙鎏金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像是某种判决的最终宣落。
“下界艰难,汝有济世之心,倒也不失为善。然天规难逆,天池之水自有命数,非外力可强求。此去如何了局,皆在尔等一心。”话音如飘渺烟云,淡漠散去,“退下罢。”
太白金星手中拂尘无声一扫,一股无形的柔韧力道随即包裹住兄弟二人。那力道似托似推,不容抗拒地将他们带离凌霄殿坚硬冰冷的罡星地面。眼前巍峨宫阙瞬息模糊淡去,最后瞥见的是高踞宝座上那道漠然垂视的模糊身影,以及两侧仙班那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眸——有淡漠疏离,有隐隐叹息,更多的则是一如既往的俯视苍生的、冰封般的沉寂威严。
一阵无法言喻的失重眩晕猛地攫住他们。再睁眼时,身体已被毫不留情地抛掷回下界那灼人的焦土之上。脚下是依旧滚烫的地面,头顶是翻涌不息的血红铅云。硫磺的刺鼻气味,夹杂着焦糊的恶臭,瞬间再次灌满了口鼻心肺,呛得人几乎窒息。
那刺鼻的空气,也像极了两道冰冷锋利的钢针,瞬间便刺穿了天柱试图维系的那一点微薄侥幸。他脸色煞白如纸,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脚下一个趔趄,险险被地上灼热的碎石绊倒。
“哥……陛下是……是让我们……”天柱的声音在浓烟里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是要我们死在这……等死吗?”眼泪毫无征兆地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混杂着脸上的尘土滚落下来,在脸颊上冲出两道脏污的小沟。天庭最后的宣判言犹在耳——那淡漠的声音里仿佛藏着一双冷眼,正居高临下地等待着欣赏他们徒劳的挣扎。这份冰冷的洞悉,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彻底地击溃了他。
玉柱却没有倒下。他稳稳地站在那片不断蒸腾着毒气的焦土上,背对着天柱,面朝那狰狞嘶吼的火山。凌霄殿上那沉重的威压尚未从他筋骨深处散去,天帝那淡漠的话语更像是淬了冰的刀刃钉在他心口。可此刻,他挺直的脊背如同一根被烈火反复烧灼敲打却宁折不弯的铁矛,扎在炽热的土地上。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指甲几乎深深嵌入掌心肉里,渗出的血丝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立刻被蒸发成几缕刺鼻的猩红烟气。
良久,他才猛地一个急转身。动作带起的风卷动着地上的死灰。他那双原本沉静如深湖的眸子,此刻却似有熔岩在底部深处奔涌,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能灼伤人视线的光芒。
“死?”玉柱的声音像两块磨砺生锈的铁片在刮擦,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淬着火,撞进天柱耳里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放屁!想让我们躺在这烂泥坑里变成臭烘烘的炭渣子?”他猛地上前一步,逼近天柱,“水!”他斩钉截铁,手指如铁戟般狠狠指向脚下那片赤红扭曲的焦热大地,“水必在地下!挖穿它,引出海眼之泉!哪怕阎王今天亲自坐镇地心,老子也要用这把骨头把他从棺材里敲醒了看看——地下到底是水沸成汤,还是血冻成冰!”
那嘶哑却狂烈的话语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浓烟,在天柱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映射出那熔岩般不屈的意志,也震碎了他心中那刚刚弥漫开来的、绝望的灰絮。天柱踉跄地站稳,死咬住剧烈颤抖的下唇,血腥味在齿颊间弥漫。他望着哥哥那双几乎要烧起来的眼睛,那里面翻腾着的,不是疯狂,是一种更纯粹、更决绝的东西——就算天地皆冷,总有人心是热的。这份孤绝的热力,像一根无形的支柱,猛地撞入他崩塌的胸腔,将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灭顶之惧,硬生生顶开了一条裂痕。
第三章 龙骨凿深坑
没有半点犹豫,玉柱的目光飞快扫过焦炭般的地表,在距离沸腾涌动的岩浆河不足十丈的地方寻定了一处地方。那里地势稍高,地面虽同样焦裂,但黑色熔岩凝结出的硬壳看上去比别处要厚实几分,也相对平坦。“就在这!”
玉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是铁锤砸在烧红的生铁上迸出的火星。他将肩头简陋的搭链重重甩下,解开绳索,手腕一抖,坚韧的麻绳如灵蛇般垂下丈余。紧接着,他从搭链深处摸出两块奇物。并非神兵利器,只是两截奇形怪状的骨头。那是他们耗尽积蓄,在关外集市深处一个蒙眼老萨满的破毡房里换来的东西,据说是千年前一头为求飞升触山而死的蛟龙遗骸,历经地火熔炼而不化,坚硬更胜凡铁。骨头表面布满玄奥的赤红纹路,散发着隐隐的燥热。此刻,它们就是兄弟俩唯一能仰仗的开山利器,与这熔岩大地搏命的资本。
玉柱将其中粗壮的一截塞到天柱手里:“拿着!”他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递过去的只是寻常的铁锹镐头,“跟我,把这烂火灶的灶膛子,砸穿!”
天柱的指尖一触到那块蛟骨,一股奇特的热流便猛地蹿上来,激得他指节一阵酥麻,差点失手掉落。那不是烫,更像是某种沉睡了漫长岁月的凶煞之物被再次唤醒时的暴躁回应。他下意识地握紧,粗糙凹凸的纹路烙进掌心,钝痛里带着一种古怪的坚硬底气。
话音未落,玉柱已高高抡起了自己手中那截狰狞的弯角状蛟骨!身体如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强弓,全身骨骼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响动,肌肉虬结贲张,将一身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布袍撑得几欲撕裂!那蛟骨带着开山裂石的蛮横呼啸,挟裹着玉柱孤注一掷的暴烈意志,狠命砸向脚下的黑色焦岩!
“铿——!!!”
第一声撞击沉闷得如同巨锤夯在天庭的鼓面上,震得四周浓烟都荡开一圈浑浊的涟漪。火星四溅,像是一蓬炸开的暗金烟火。脚下看似坚实的岩壳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细缝!强烈的反震之力顺着蛟骨和臂膀一路狂飙猛撞,玉柱只觉得胸口一闷,喉头腥甜翻涌,眼前发黑,粗壮的臂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滚烫的凶物!
“哥——!”天柱失声惊呼,肝胆俱裂,想也不想就扑过去,下意识地也想抡起自己手中那块沉甸甸的蛟骨——
“别乱!”玉柱猛地一声暴喝,硬生生压下翻腾的气血,阻止了弟弟莽撞的举动。他目光死死钉在那道蛛网般蔓延开的裂痕上,牙根处早已渗出血沫,眼睛却燃着更盛的烈焰,“像砸核桃!找着缝,楔进去!”他声音嘶哑地命令着,重新调整姿势,双臂灌注全身劲力,第二锤带着更凝练的精准与狠绝,狠狠夯进那裂缝边缘!
铿!铿!轰!
兄弟俩的敲砸声再无停歇。一声声如闷雷滚动,在死寂而灼热的大地上炸开。虎子娘拖着儿子,蜷缩在不远处被烟熏得黢黑的矮石墙后,偷偷望向那两道倔强到几乎疯狂的身影。女人枯槁脸上的死气被撕开一道口子,透出惊魂未定又难以置信的光。虎子把身子缩在母亲怀里,手指紧紧抓住母亲那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滚烫的破烂衣襟,眼睛惊恐地瞪着那火星狂迸的方向,张着干裂出血的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凿掘的响动越来越密集,像闷鼓点在催命。浓烟被兄弟俩巨大的动作搅动,翻滚得更加狂乱焦躁。碎裂的黑色石屑和焦灰被搅得漫天飞扬,粘附在两人汗水淋漓的脸上、脖颈上,糊成肮脏的硬壳,又不断被新冒出的汗水和血丝冲开,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污痕,如同焦土本身生长出的粗糙纹路。天柱的虎口在一次次凶悍的反震中被撕裂开来,鲜血沿着蛟骨的赤纹蜿蜒流淌,滴滴答答落在滚烫的岩石上,瞬间被“滋啦”一声烤干,化为丝丝白气。每一次抡起那沉重的骨头,都疼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而玉柱的脊背处,衣衫早已被反复震荡的巨力撕裂开一道大口子。古铜色的皮肤裸露出来,上面赫然添了数十块狰狞的、新叠旧的紫黑瘀痕!那是被崩飞的碎石块狠狠砸出的血印!他每一次发力,那些瘀痕都如活物般涨缩起伏,仿佛下一秒皮肤就会被撑裂。他的眼神死死钉在越来越扩大的坑洞上,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只剩下那一片不断向下吞噬的黑暗。焦灼的疼痛钻心刻骨,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撕扯千钧重物,肺部火烧火燎,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滚烫如刀,带着硫磺和血腥的恶臭。但这些都不能让他停下来,每一次动作甚至愈发猛烈、愈发暴烈!
时间在持续的、单调又恐怖的敲击声中艰难爬行。正午时分的天空被浓烟遮蔽,红铜色的天光勉强映照着坑洞里的情况。焦黑的石壳已被彻底凿穿,底下暴露出的,不再是干燥的土石,而是一种呈现出奇异、暗赤近紫颜色的、布满细小气泡孔洞的岩层!它像一张粗糙生涩、但坚硬无比的怪兽厚皮,紧紧包裹着大地深处的秘密。
玉柱单膝跪在坑边,汗珠像断线的珠子砸在这奇异的岩层上,“嗤”地升起一阵短暂的白烟。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一条粗砺的岩缝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隐隐似活物心跳般的搏动。那搏动从指骨直抵心脏深处,让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那不是土石的脉息,更像某种沉睡万古、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物胸腔里传来的沉闷雷音!
就在这时,那紫红色的岩层,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下沉降了一丝丝!幅度极其微弱,恍似幻觉。坑壁上扑簌簌滑落些许细碎的石屑粉尘。
玉柱的身体猛地凝固住了,如同一尊骤然警觉的石雕,目光锐利地捕捉到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动!
“哥?”正拄着蛟骨剧烈喘息的天柱察觉有异,哑声询问。
玉柱没有回答。他猛地伏低身体,将耳朵死死地、毫无保留地贴在了那片布满细小气孔、滚烫如烙铁的奇异岩层之上!
轰隆……轰隆……轰……
一种低沉、浑浊、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沉重脉动,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那不是水流,绝对不是!那是无数吨沉重粘稠之物在深不可测的地下被恐怖的伟力搅动着、酝酿着,发出沉闷压抑的、如同远古洪荒巨兽在睡梦中翻身时引发的震动!这声音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潮热和硫磺的锐气,冲击着玉柱的耳膜,震得他颅骨嗡嗡作响!
“是……是水声?响起来了!”天柱惊弓之鸟般的脸上蓦地迸发出绝境逢生的狂喜光芒,他甚至踮起脚,探头就往越来越深、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紫色的坑底深处张望!
一股更为刺鼻、带着强烈腥气的灼热气流毫无预兆地从那窄窄的、刚刚被玉柱贴耳观察过的细缝中喷涌而出!气流之灼热猛烈,像是地心熔炉猛然开了一道泄火口!热浪瞬间将玉柱额前凌乱肮脏的碎发烧得蜷曲焦糊,脸上的污垢和汗渍仿佛要被瞬间蒸干!他闷哼一声,像被无形的重拳迎面击中,头颅猛地向后弹开!
“哥!”天柱魂飞魄散,扔下蛟骨就想扑过去拉拽。
“别过来!”玉柱嘶声咆哮,声音因为咽喉被滚烫气浪灼伤而嘶哑撕裂!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左手下意识地狠狠抓住坑壁上突出的一截锋利棱角!那棱角毫不留情地瞬间割开他的掌心!温热血流“滋”地一声,冒起白气。剧烈的疼痛反而刺激得他精神猛地一凛!
就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骤然睁大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一抹更加不祥的兆头:随着那灼热腥气的喷涌,方才那细小的、原本在缓慢蠕动的岩石裂缝旁,几条新生的、细如发丝的灰白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吱吱作响地向上疯狂蔓延!爬行的方向,正是天柱脚下立足之处!
第四章 熔狱裂口开
“起!走啊——!”
玉柱目眦欲裂!那血口满布的手掌骤然松开刺骨的岩角,几乎是同时,一股爆炸性的力量从他那条伤痕累累、布满瘀血的腿根处悍然爆发!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如同一张被拉满后骤然崩断的巨弓,完全舍弃了自身所有重心,狠狠地,扑撞出去!
这一撞毫无章法,是舍弃了性命也要将骨肉至亲推开的疯魔!
“啊!”
天柱毫无防备!眼前的世界轰然倾斜!一股沛然莫御的蛮力带着滚烫的、混杂着血腥硫磺的气息轰然撞在他腰肋上!骨头似乎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他整个人像一个被抽飞了的草捆子,狼狈不堪、却又险之又险地被那股拼死爆发的蛮力抛出了那道飞速蔓延裂解的灰白地裂区域!
他的背脊狠狠砸在坑洞边缘一块还算平整的黑色熔岩硬壳上!碎石乱飞,尘土弥漫!五脏六腑仿佛全被这一撞、一摔震离了原位!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涌了上来!他剧烈地呛咳着,眼冒金星,挣扎着想爬起来,视线却模模糊糊一片。
“……哥……哥呢?!”天柱挣扎着,用尽全力喊出的声音却被一股撕裂天地的爆响彻底淹没!
轰隆——!!!
巨响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远古魔神苏醒第一声的咆哮!整个焦灼的大地应声暴起!无数巨大的裂纹蛛网般瞬间铺满方圆十余丈焦土!兄弟俩挖掘出的深坑所在之处,仿佛陡然变成了地狱的口舌之地!坚硬的黑色地表如被无形的巨神之锤自底部狠狠猛击、炸裂、掀翻!无数巨大的、边缘燃烧着金红色熔岩的焦岩板块被狂暴的巨力撕扯着高高抛上半空!赤红的岩浆如同亿万年被压抑的凶戾血液,裹挟着足以熔化山石的毁灭性高温和毁灭气浪,从地心深处被狠狠挤压喷射出来!瞬间冲腾起七八丈的擎天火柱!整个天地间充斥了狂暴、刺目欲瞎的狂放赤红!
火山,真正地咆哮了!如同太古沉眠的巨怪,张开了血盆大口!
毁灭性的热辐射和海啸般的气浪席卷扫荡!距离喷发中心稍近处,几棵早已被烘烤得干枯的歪脖子老树,连同那些试图逃窜的小兽,瞬间化作了焦黑的剪影,又在下一个微秒被彻底汽化吞噬!
坑洞旁仅存的几块稍微厚实的巨大焦岩,成了兄弟俩唯一的救命屏障。
天柱被狂暴的气浪和滚烫碎石打得死死贴在刚才摔落的那块巨岩后,连动一根手指都万分艰难!灼烧的痛感穿透衣料,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在后背!耳中充斥着天地塌陷般的巨响,喷涌的岩浆如同烧红的巨蟒疯狂扭动咆哮,火星与浓烟遮天蔽日。他被彻底埋在了碎石流中,口鼻里尽是硫磺与岩石粉末的呛人气息,每次吸气都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
他摸索着身下滚烫的岩石缝隙,想确定位置,手掌一阵剧痛袭来。就在这短暂失神的当口,一股更为庞大的热浪再次拍下!天柱的身体被猛地向前一推,额头重重撞在岩壁上,眼前的景象瞬间被爆裂的火光吞噬殆尽,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轰鸣声被一股微弱却执着的嘶喊硬生生撕开。
“天柱!……天柱!!”
玉柱?
这嘶哑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令人疯狂的低吼与爆裂声,强行扎入天柱一片混沌的意识之海!一个激灵,他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剧烈地呛咳起来。
终于看清了!
距离自己这块摇摇欲坠的屏障仅仅数丈之外,另一块巨大的赤红熔岩后,露出了半张脸。那是玉柱!
半张!仅仅半张!
他那原本刚毅的侧脸此刻布满了狰狞的紫黑烫疤,边缘皮肉翻卷焦糊,一只眼睛被鲜血完全糊住无法睁开,另一半脸也被灼烤得肿胀变形,几无完处!但他那只唯一能睁开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锁定着天柱的方向!
熔岩火柱冲天奔涌的火光映照下,玉柱那只完好的眸子如同淬炼了千年的玄铁,在毁灭性的烈焰映衬下,竟燃烧出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暗红色!那不是畏惧,那是钢铁在熔炉中淬炼的、百折不挠的坚毅底色!
四目穿透漫天飞洒的熔岩火雨和浓烟,在这人间地狱的边缘瞬间交汇!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也不需要说出。
玉柱那只唯一能视物的眼睛猛烈地眨动了几下,像是在确认弟弟还活着,像是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沉痛与愧疚——这塌天的灾变是因他们而起!但随即,他瞳孔深处猛地爆发出更为暴戾的决绝,仿佛在咆哮:自责无益!活下来!堵住它!
天柱看懂了。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喉头,混杂着血、泪和漫天滚烫的尘土!他狠狠点头!兄弟之间血脉相连的不屈意志在灼人的气流中激荡!
“别怕……还活着就好……”玉柱的声音被热浪扭曲撕裂,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沥血,“……推石头……砸!堵住它……”
玉柱艰难地扭过头,他整个魁梧的身躯死死抵着那块巨大滚烫的熔岩之盾,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熔化的铁块!他残存的独眼死死盯住后方一处略高的残破崖壁——那是火山爆发后崩塌扭曲形成的尖锐棱角!几块大小不一的暗红色巨石如狰狞的獠牙突兀斜指着天空!
玉柱咬碎了牙,混杂着血沫与尘土艰难低吼:“那……石头……推!”
用这些巨大的岩石,砸进那沸腾的喷发口!
天柱猛地顺着哥哥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焦灼大地上如同撕裂的伤口,一片巨大的暗红岩石阵赫然醒目。那并非普通山石,而是岩浆喷发时被抛甩、瞬间冷却凝成的奇石阵。岩石棱角尖锐扭曲,边缘裹着一层暗沉的红亮,仿佛内里还燃烧着没有完全熄灭的毒火,散发出蒸腾扭曲的热浪。
火山熔岩冷却物……轻飘飘,却蕴藏着恐怖的“石髓火精”!这种东西非是凡间力量所能撼动,更别说推落!
就在天柱因这绝望的现实而浑身冰冷、僵在原地的刹那!
远处那片狼藉的焦土上,几块黑乎乎的石头后面,骤然探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是虎子娘!女人浑身筛糠般地抖着,脸上布满黑灰和泪痕混合的泥污,头发焦糊蜷曲,死死搂着怀里几乎要吓晕过去的虎子。她身边,竟然还跌跌撞撞跑出了几个同样形容狼狈的村民!有人捂着半边被烫得发红的脸颊,有人拖着被砸伤的腿,像一群在末日熔炉前绝望奔逃的蝼蚁!
“天杀的孽障!”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横亘着骇人灼伤、仅剩一只浑浊眼睛死死盯向喷口方向的男人猛地爆发出来!他衣衫破碎,踉跄着指着被巨石遮蔽、刚刚露出一点衣角的玉柱方位,撕心裂肺地咒骂:“就是这两个丧门星!惹怒了山神老爷!才降下这滔天大难!”
第五章 兄弟担山岳
那个被滚烫气流灼伤半张脸、拖着瘸腿的干瘦汉子,是村东的二狗子。此刻他仅存的那只完好的三角眼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暴突出眼眶,血丝密布,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饿狼,恨不能用目光将巨石背后那两个引发灾难的“祸端”生吞活剥!他嘶哑的喉咙里滚动着不成调的、夹着血沫的诅咒:“砸……砸死这两个该死的……”
“二狗!你醒醒!”一声更加响亮、同样惊惶却试图维持理性的苍老喝喊猛地压过了那狂乱的咒骂!老葛头!他那身常年进山穿的黑褂子半边袖子已经不知去向,露出缠着草绳止血的小臂,脸上道道黑灰被汗水冲刷成狰狞的痕迹,只有眼睛里还死死压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挣扎。他喘着粗气冲过来,一把死死拽住几乎要冲出去的二狗子那根拖在后面的瘸腿:“现在砸死他们有屁用?!山神已经发怒了!不……不求息怒……谁都别想活!”老葛头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滔天的烈焰口挪开,扫过那些惊恐欲死的面孔,最后死死落在那片仿佛被天神诅咒、却又闪烁着零星希望之光的怪诞石林上。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带着一种绝境求生者的孤注一掷:“搬……搬石头去!祭山!”
这“祭山”两个字,如同某种禁忌的魔咒,瞬间攫住了混乱中村民们那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虎子娘搂着怀里的儿子,枯槁身体剧烈一颤,眼神剧烈地变幻着——片刻前的惊魂未定、对祸端的刻骨怨恨、一丝本能的对“神仙”的微弱期冀……最终,当老葛头嘶声力竭吼出“祭山”二字,当她眼角余光瞥见喷发口巨石后那两道模糊身影再次显现,尤其看到那个稍高些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向岩石堆时,那微弱的期冀立刻被汹涌的灭顶恐惧所淹没!她紧紧搂住虎子,用一种近乎野兽护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哭号尖叫出来:“填!快把石头填给山神爷!填了洞!山神爷息怒了才能饶过我们!”
填洞口!用石头去砸那沸腾的喷涌之口!管它砸死的是谁!只要能平息这毁天灭地的地火!
疯狂的情绪像瘟疫般瞬间传染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个还能踉跄行动的村民,红着眼,如同梦游般朝那片布满冷却火山岩的乱石堆奔去!一个跛脚的老汉直接扑倒在一块半人高、勉强能推动的狰狞石笋下,手忙脚乱地拽住那滚烫的岩角!“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手心瞬间被高温烫得皮开肉绽,散发出焦糊恶臭!但他竟像没有痛觉一般,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念头!
更远处,虎子娘和另一个妇人合力扳倒一块稍微小些的石头,石头带着黏连的熔融物质滚落,在地上拉出暗红的灼痕。她们用破烂的衣角垫着手,嚎哭着,推着那滚烫的石头,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奔向那吞吐毁灭的红莲之口!
玉柱的视线穿透浓烟热浪,将这一切混乱收在眼底。他看到二狗子拖拽着老葛头试图扑向石头堆;他看到虎子娘枯瘦的脸上涕泪横流却不管不顾地搬运石块;更清晰地“听”到了那穿透爆炸轰鸣、撕心裂肺的“祭山”嘶吼!
“哥!石头……滚了!”一声带着哭腔、却强撑着力气的嘶喊从不远处另一块巨石屏障后传来!是天柱的声音!他几乎在玉柱开始推动头顶巨石的同时就开始行动!玉柱目光锐利地扫过弟弟那边——一块脸盆大小、边缘同样裹着暗红毒火的滚烫石头,在天柱不顾一切的撞击下已经松动,正沿着陡峭的、残留着熔岩沟壑痕迹的崖壁,歪歪扭扭地向下滚落!
就是此刻!兄弟配合!砸!砸死这吞人的地心恶口!玉柱一声狂啸,混合着浓烟血沫,将胸腔里残存的每一分悍勇全部压入双臂!腰腿!脊背!肌肉的绷紧如同山峦盘结隆起,筋脉如同游走的虬龙!他整个人如同烧红的锻铁在铁砧上迸溅出最后的强光!那根尖锐如矛、沉重如山的巨岩,被他用肩背顶着、手臂死死环抱着,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要碎裂的呻吟,轰然脱离岩壁的束缚!
呜——!
巨石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悍风吼,狠狠砸向下方那沸腾咆哮、如同地狱入口的喷火口!几乎是同时,另一侧传来一声闷响!天柱推动的那块脸盆石头也轰然落入了滚滚岩浆!血红的浪花裹挟着千度高温的毒火冲天怒放!赤焰如盛开的剧毒妖莲!瞬间爆溅向高空!浓烟卷着火苗如狂龙升腾,灼人热浪如同实质的刀片横扫!
“呜哇——!”
一声极其惨烈的哀嚎在石雨边缘骤然炸开!是那个最先扑上石堆想要自己祭山的跛脚老汉!他和另外两个距离太近的村民,根本来不及逃窜,被暴戾溅射的熔岩碎块瞬间击穿了身体!灼红的碎片深深嵌入他们的后背、手臂、大腿!人瞬间便成了扭曲焦黑的火把!在岩石滚落砸出的短暂火焰缝隙中,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呈现出三具疯狂燃烧弹跳、随即被翻滚岩浆无情吞噬的、不成人形的恐怖轮廓!刺鼻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玉柱胸中狂热的血勇!他那刚推动巨石、正处于旧力将尽新力未生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喉头像被滚烫的岩浆堵死!眼前只剩下那瞬间消逝的人形火炬在视野里留下的惨白烙印!心脏骤然紧缩到滴血!
“……死了……” 天柱踉跄的身影在不远处岩石后显现,面无人色,手指死死掐进滚烫的岩缝里,指缝间鲜血淋漓。他呆滞地望着那片刚刚吞噬生命的火海,嘴唇剧烈颤抖,无声翕动,喉咙里只有类似风箱漏气般的、绝望的咯咯声。村民的惨死,如同一盆混着冰渣的地狱岩浆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燃烧的意志。
就在这时!
被巨石狠狠砸中的沸腾口发出一声更加沉闷压抑的巨响!那些滚落堆积的石块果然起了作用!几股原本狂暴喷涌的赤金熔焰像是被无形巨手猛地掐住了喉咙,挣扎着、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嘶鸣,高度陡然矮了下去!周围毁灭气浪都为之一滞!
玉柱那双被震惊和负罪感染得猩红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这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猛地从短暂的僵滞中惊醒!身体深处仿佛某个不知疲惫的机括被这渺茫的希望重新点燃!不能停!绝不能停!哪怕前面是尸山血海,哪怕自己粉身碎骨!停了,所有人都得死在这炼狱!
“砸!接着砸——!”
他目眦欲裂,喉咙里迸出一声含混着血泪的、非人般的狂吼!他甚至看都不再看天柱的方向,更不敢去看那些村民惊恐绝望的眼睛,所有的感官只被一个念头占据——填!用更多的石头把那该死的破口堵死!他没有半分犹豫,魁梧的身躯撞开滚烫的碎石烟尘,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再次扑向那片地狱入口旁的狰狞岩壁!
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的滚烫岩石被他用肩扛、臂推、脚蹬、甚至拿头狠狠撞击的方式,撬离破碎的地面或残存的岩架!他此刻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有野兽濒死前的本能,每一次扑击都带起一蓬裹挟着火星的焦土!汗水和流淌的鲜血在高温下瞬间蒸发,皮肤不断发出轻微却刺耳的“滋啦”声响!他后背那道新裂开尚未结痂的豁口再次被砸落的碎石击中!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却硬生生止住身形,反手狠狠擦去糊住右眼的血污!灼人的剧痛反而激起了更为暴戾的悍勇!他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咆哮,竟直接用自己的胸膛顶住了另一块足有磨盘大小、遍布尖刺的沉重岩石,肌肉虬结贲张到极限,死命地将其推向那翻滚着毒焰的深渊!
“填啊!”
玉柱的嘶吼混杂着岩石摩擦的刺耳声响,如同魔咒!
天柱猛地抬头!哥哥那如同燃烧残骸般,却又以生命为薪倔强燃烧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一个村民刚被岩浆吞噬的灼热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撕裂般剧痛!然而哥哥那舍生忘死的行动化作一股绝境中的洪流!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死亡!更深的绝望骤然袭来,然而玉柱疯狂搏命的样子又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处那团火!两种情绪如同两头疯狂的野兽在他胸腔里冲撞、撕咬!
“哥——!”
天柱发出一声连自己都难以分辨究竟是恐惧、是愤怒、还是决绝的呐喊!他连滚带爬地从藏身的岩壁后冲出!灼人的碎石烫着脚底,浓烟呛得他疯狂咳嗽!他眼中含泪,看着玉柱再次冲向死亡边缘的身影,一股源自血脉的热流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要死!哥!我跟你一起死!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混合着所有情绪的呜咽,脚下发力,不顾一切地跟着扑了过去!
另一边,老葛头死死攥住几乎要失控冲向火海、嘴里哭喊着“娘!”的虎子!那孩子被强行拖了回来,踉跄着扑倒在远离喷口的焦土上嚎啕大哭!老葛头自己的脸上,浑浊的老泪冲开黑灰沟壑纵横。他抬眼望去,眼中只剩下那两道在毒焰浓烟中模糊晃动、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身影!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轰然撞碎了片刻前的恐惧和怨恨!
“……还……还等什么?!”老葛头的眼睛猛地赤红!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狠狠捶打身边几个惊魂未定的壮年汉子!
那几个人,正是方才下意识跟着虎子娘和二狗子他们冲向石堆的!他们有的烫伤了手,有的身上挂了彩,脸上还带着对那瞬间夺命火花的刻骨恐惧和犹疑。但此刻,他们顺着老葛头颤抖的手指望去——
喷口边缘,那块磨盘般的尖刺巨石已被玉柱连推带顶,险险悬在翻滚火池边缘摇摇欲坠!炽热的气浪扭曲着他布满血污汗水、如同魔鬼般狰狞的面孔,他却咬碎了牙,不顾掌心被尖石刺破、后背伤口处滚烫的黑灰碎石还在嵌入,用整个身体死死抵着那块巨岩!在他身边,稍显单薄的天柱拼尽全力,用双肩死死顶住巨石的侧面!他瘦弱的身躯弓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细竹!灼人的热浪瞬间将他额前乱发烧焦!他却不敢松劲,喉咙里发出承受极限的闷吼!
这一幕,像惊雷劈进那些饱受惊吓的村民眼中!没有神!没有什么所谓的山神恩典!眼前只有凡俗骨肉,在用皮开肉绽、血骨成泥的代价,去搏一个谁也不知能否存在的未来!他们心中的恐惧和隔阂被一股更原始、更灼烈的力量猛烈焚烧、撕裂!
“填!帮他们一起填!” 一个精瘦的汉子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他是栓子,刚才搬石还闪了腰,此刻他却第一个咬牙挺直了腰!不再是为了“祭山”,而是为了那两个正在舍命的人!
“推石头!帮玉柱!帮天柱!”另一个村民嘶声应和!恐惧依旧啃噬着他们的心神,但胸腔里那点尚未泯灭的薪火,终究被那两道搏命的身影点着了!不再有片刻犹豫!有人拖着伤腿不顾碎石嶙峋,猛扑向另一块足有半人高的暗红熔岩;有人学着玉柱的样子,弓着腰,用肩背死命顶住一块比自己还高、需要几人合抱的巨岩!滚烫的岩石灼得衣料发出焦糊味,皮肤被烫得吱吱作响,却无人退后半步!
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疼痛。滚烫的石头被一块接一块地,用血汗、用意志、甚至是血肉模糊的身体,推向那炼狱入口!
喷口边缘,玉柱感觉自己周身筋骨都在呻吟哀鸣!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早已被烟尘汗水黏糊得模糊不清!但他“看到”了!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有新的、混杂着痛苦嘶吼和决绝力量的热浪正汇聚成沉重的洪流!不是一个人了!
“加把劲——!” 他那被浓烟呛哑、被高温灼伤撕裂的喉咙,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那声音如同垂死巨兽的低吼,却带着引领千军万马的蛮横!
轰!轰隆!砰!!!
越来越多的石头,在无数双带血的手和肩膀推动下,如同流星火雨,源源不断砸落!精准地冲击在最初坠落的那几块堵塞岩石之上!如同筑起一道绝望却不断增高的堤坝!翻腾的毒焰被狠狠挤压!那毁灭性的巨大火柱,被越来越多的沉重石块层层叠叠、死死压住!
嘶——!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原本狂暴喷涌的高度被强行压抑!高度急剧下降!那些赤金色的光芒不甘地扭曲挣扎,从石缝间挤出最后几道耀眼而绝望的火线!
终于!
在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煎熬之后,伴随着地面最后一阵痛苦扭曲般的剧烈痉挛——
噗!
一声短促、沉闷得如同泥沼中气泡破裂的怪响,从堆积如山的石头根部传来!翻涌的熔岩火柱彻底熄火了!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掐灭!仅剩下浓浓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色烟柱,兀自不甘地从石缝间钻出,扭曲着、变淡着、消散在滚滚黑烟之中。
那翻腾咆哮的地狱之火口,彻底沉寂!被无数滚烫岩石,以及更滚烫的血肉意志,硬生生堵死了!
轰隆——!
如同天柱倾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极度疲惫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堵住了!堵住了啊——!”不知是谁第一个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嘶吼!那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点燃了一整片压抑到极致的巨大释放!
紧接着,“扑通!”、“扑通!”……一连串再也支撑不住的倒栽声!
玉柱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在巨石成功压灭毒焰的瞬间,力量和精神一下子被彻底抽干!轰然倒在一片滚烫的岩石和焦黑灰烬里!他甚至没能看清火焰熄灭的确切景象,巨大的疲惫和失血瞬间吞没了他残存的意识。身体接触到灼热地面的瞬间没有激起任何反应,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
天柱几乎是跪爬着扑到哥哥身边,脸上是泪水和黑灰淌下的沟壑。他刚想伸出手去探,眼前却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比此前任何时刻都要凶猛的血气翻涌着,混合着无尽的疲惫,瞬间冲上头顶!他也软软地、重重地倒在了玉柱身边,人事不省。
老葛头扑跪在几十步外,浑浊的老泪决堤而出。他朝着喷涌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深深磕下头去!额头重重撞在滚烫的焦土上,久久没有抬起。
整个焦灼死寂的大地陷入一片劫后余生的呜咽。幸存者互相拉扯着、爬行着、啜泣着、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第一次弥漫开一种滚烫的、混杂着血汗与泪水的生之气息。
第六章 血骨寻水脉
大地如同被煮透的破布口袋,在彻底耗尽气力的喷发后,陷入了沉沉死寂。
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硫磺、焦糊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幸存的人们如同从地狱捞上来的破烂玩偶,或坐或卧在依旧滚烫的焦土和灰烬里。痛楚迟钝地浮现,烫伤处钻心刻骨的疼,筋骨的酸麻,以及比肉体更沉重的心灵废墟。没有人有力气说话,只有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的啜泣和粗重喘息。死里逃生的巨大疲乏像厚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心头、四肢百骸,沉甸甸坠着。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唯有几处轻微的呻吟。
“水……”
这细微又含糊的气音,像一颗滚烫的石子投入了一潭浓稠的死水。
老葛头疲惫得几乎抬不起头,艰难地把视线投向声音的来处——玉柱!他倒在那片阻隔了地狱之火的石堆旁,面朝下,大半张脸埋在焦黑滚烫的地灰里。刚才那声无意识的梦呓,正是从他的方向飘出。老葛头的瞳孔猛缩,心骤然被狠狠攥紧!
玉柱身下,那片覆盖着灰烬的焦土,竟晕开了一小摊极其刺目的暗红!血尚未凝固,正极缓慢地、执着地往下渗!颜色深得如同初生的矿脉!而他右臂下方垫着的那只粗糙的手掌,早已糊满了和着泥土的浓稠血浆!
他还没醒!但那句无意识的“水”,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老葛头的心上!
老葛头的浑浊老眼猛地转向另一侧——天柱!那个比哥哥单薄太多的青年,侧倒在玉柱旁边不远,脸上同样是黑灰和口鼻渗出的干涸黑血混杂的污垢。他那条受伤的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折,显然是摔落时又被什么砸伤了。更刺目的,是他另一只垂落在尘土里的手上——五指都血肉模糊!尤其指节处,许多地方甚至翻出了惨白的骨头茬子!那是无数次不顾高温徒手去推扒滚烫岩石留下的!
“水……哥……挖……”天柱似乎在昏迷的痛苦中感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溢出更轻、几乎被风声扯碎的只言片语。
那一刻,老葛头的胸腔里像是被无数块棱角锋利的火炭同时灼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灼痛猛烈冲上鼻梁!他猛地扭开脸,剧烈地呛咳起来!浑浊的泪水冲破眼角的褶皱滚下,混着脸上的黑灰冲出道道沟壑。
旁边一个汉子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凑近老葛头,同样被玉柱他们惨状刺得心头发颤:“葛……葛叔……火……火是压住了……可我们……这活下来……能挨几天?”他干裂的嘴唇裂着血口子,声音嘶哑得如同风箱破了洞。
老葛头没有回答。他那只浑浊但此刻燃烧着某种复杂光芒的老眼,缓缓抬起,沉重地投向那片被岩石堵死、如今只冒着断续黑烟的喷发口。片刻前那两道在烈焰里搏命的身影,那血肉模糊的手掌,那昏迷中无意识的微弱呼喊……一遍遍在脑海里撞击。
“……不能让他们白废了这一身骨头……”老葛头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眼深处撕裂出来,“这坑……这坑是他们拿命开的头……”他喉咙剧烈滚动,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羞惭、敬畏和孤注一掷的热流直冲顶门,“挖!水……一定在地下!”
这话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却激起了微澜。有人茫然,有人绝望地摇头。他们刚刚侥幸逃离炼狱,力气耗尽,遍地是伤,哪里还有可能?
然而,那几道微弱的呻吟,如同烧红的针,不断刺痛着所有人的神经。二狗子拄着一块半焦黑的碎木头试图站起来,目光复杂地掠过那两道生死不知的身影,脸上肌肉扭曲了几下,最后还是颓然坐下,喉咙里发出痛苦浑浊的“嗬嗬”声。
老葛头撑着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玉柱身边。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玉柱被血糊住的脸,一点点从滚烫的灰土中扳起一点点。那张脸被烫伤、瘀血、焦灰覆盖,眉骨处一道翻开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
“娃儿……”老葛头的手哆嗦着,想擦去一点混着灰的血污,却不知该往哪里下手,“等着……咱挖……挖穿它……”那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沉重如山。
随后,老葛头做出了让所有人愕然的动作。他竟然不再去搬动昏迷的兄弟二人,而是猛地转过身,不顾烫伤的手心和撕裂的筋骨疼痛,狠狠咬紧牙关!他拖着那条同样布满淤青的腿,猛地一个趔趄扑到旁边散落的一块、沾满了玉柱他们血迹和黑色灼痕的暗红蛟骨旁边!正是之前被玉柱用来掘土的那截!老葛头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指死死抠住那骨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骨头拽了起来,高高举起,朝着那堵死的巨石堆旁边——那片最初被玉柱兄弟硬生生凿开的、通往更深未知的、紫红孔洞岩层边缘的方向——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没有火星,只有碎屑飞溅!老葛头的虎口瞬间被震裂,鲜血沿着那蛟骨古朴的纹路淌下!但他浑然不觉!口中爆发出破锣般嘶哑的狂吼,那吼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吐出:“……挖——!!”
这一声吼!如同最后一丝火星,点燃了枯塘!
那个最先开口问话的汉子,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冲到天柱身边,用破烂的衣角沾了唾沫(其实也是干涸的),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天柱那糊满血泥、手指骨茬刺目的右手!仿佛想唤醒沉睡的人,又仿佛想护住他们留下最后的印迹!他一边擦,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挖……我挖!都起来!动不了手的……拿衣服蘸点泥浆……给玉柱……天柱……擦擦脸!”他语无伦次地吼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挖啊!” “对!挖!” “给……给他们擦擦汗……” 几个挣扎着爬起来的汉子响应着,有伤的妇女和半大的孩子,撕扯下身上原本就褴褛不堪的布片,趴在地上,用手心拼命地、徒劳地去压那些滚烫的地表,试图挤压出哪怕一滴能润湿布片的、根本不存在的泥水!
二狗子看着这一切,那张刻满痛苦的脸上肌肉疯狂抽搐。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用残破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扑到另一块散落的蛟骨旁!那是一截更短些、天柱曾用过的骨头!他捡起来,手上刚刚烫出的燎泡瞬间被磨破,血水混杂着脏污渗出!剧痛让他浑身痉挛!他发出不成调的嘶吼,连滚带爬地跟上了老葛头!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扑向那最初被挖开的坑穴边缘!能站立的,就用一切能找到的坚硬碎石、断木、甚至指甲!去刨!去凿!那些伤重无力搬运工具或挖掘的,就像那个汉子嘶吼着说的,用一点点沾着唾沫或泥浆(如果有)的碎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昏迷兄弟脸上的血污和灰烬!
场面凌乱而悲怆!所有人的力量都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每一次用断石砸凿坑壁,都只能崩开几块微小的碎石!每一次手指扒开滚烫的土渣,都换来灼热的刺痛!老葛头每一次抡起那沉重的蛟骨往下砸去,动作都迟缓滞重!他佝偻着腰,口中发出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骨血在耗尽,身体已近崩溃!然而,他浑浊的老眼深处却跳跃着某种近乎执念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无望的掘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开始重新弥漫时!
噗哧!
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的裂帛声,从老葛头又一次重重砸下的蛟骨落点传来!
原本发出砰砰闷响的紫红色奇异岩层,这一次的声音竟然不同!仿佛敲碎了一层极其坚韧却又极其脆弱的硬壳!
老葛头的动作骤然僵住!连带着身边几个也在死命扒拉石屑的人也都猛地静止!空气凝滞了!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落点!
只见被蛟骨末端楔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仅容指头的孔洞!一股极其稀薄的雾气,正以一种舒缓得令人心颤的姿态,袅袅逸散出来!
那是……什么气息?!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不是浓烟!不是热浪!甚至不是硫磺的刺鼻!
一股……微弱的……冰凉!
如同深秋山谷拂晓时分第一缕穿越松针间的雾气,带着一种近乎澄澈的、难以言喻的寒意!虽然微弱到几近于无,却那么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拂过坑口众人汗水和血污交织、滚烫如火烤的脸颊!那股丝丝缕缕的凉意,如同细小的冰针,在毛孔即将枯死的焦灼肌肤上划过,留下转瞬即逝却令人战栗的快感!
“凉……凉的!?”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他甚至顾不上去抹脸上突然淌下的滚烫眼泪(是泪还是汗已分不清),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迅速地朝着那刚被砸开的细小孔洞探去!
指尖!一股清晰的凉气从那深邃的缝隙里钻出,缠绕上他滚烫染血的指头!那凉意瞬间穿透皮肤!刺激得他下意识地、满足般长长“嘶——”了一声!那声吸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颤音!
“水气儿!是地下的凉水气儿!”老葛头猛地爆发出变了调的巨大吼声!那声音撕裂了他干涸的喉咙,带着破音!他那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老眼,死死瞪着那个小孔!他猛地丢下那沉重的蛟骨!骨头砸在坑底,发出沉闷的声响!这老人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整个脑袋都几乎塞向那个细小的孔洞!他拼命地、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如同荒漠中垂死的旅人扑向绿洲的第一抹湿气!
那沁人心脾的、带着无限生机的凉意钻入鼻腔!直冲肺腑!将五脏六腑里的灼痛都暂时压了下去!老葛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骤然绽放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神采!那是一种死灰复燃的强烈生机!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对着坑外,对着那些呆滞的人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
“真……真有水!!快……砸开它——!!”喊完这句,他脱力般猛地向后一仰,瘫坐在滚烫的焦土上剧烈喘息,但那双眼睛,却死死锁在那氤氲着渺茫生气的孔洞上!
轰!
一片死寂!然后是瞬间爆发出的,混乱到极致、却充满狂喜的骚动!
“水气儿!是水气!葛叔说挖出凉气了!”
“有救了!真有水!快!凿开!”
原本已筋疲力尽的人群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难以理解的狂热力量!所有还能动的,只要能爬到坑边的,都疯了!不再管什么工具!有人捡起更锋利的碎石片,拼命地扩大那个小孔!有人直接用手疯狂地去扒!指甲瞬间劈裂!鲜血淋漓!但没人停止!每个人都像着了魔!连重伤趴在地上的一个汉子,都挣扎着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拼命抠挖着身下一点松动的灰烬,似乎想为那出水的大业贡献一份土渣!
那个正在给天柱擦拭血污的妇人,手指颤抖着摸到他冰凉的脸颊(失血过多导致),又猛地缩回手,再探上自己的额角(同样被热浪灼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最后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猛地冲向坑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离那股冰凉的气源更近一点!泪如泉涌!
“哥……水……水……”
昏迷中的玉柱似乎被这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喧闹触动,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头深处再次挤出模糊的呢喃。他的头极其艰难地向着坑洞方向偏转了一瞬,仅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想睁开,却终因失血昏迷太深而未能。但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隐约触及到了那丝穿透绝望的生命凉意,于无声处露出一抹宽慰的征象。
第七章 双峰铸魂归
最后一块封挡孔洞的紫红硬岩在数不清多少次撞击下终于彻底崩碎!如同开启了一道尘封万古的幽冥石门!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水压猛然冲开碎石阻碍!一股晶莹、却带着无尽寒意与磅礴气势的水柱,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白龙,带着沉闷如虎啸山林的“呜——吼——!”声,势不可挡地喷涌而出!
水!喷泉般的水柱!带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像刺穿黑夜的冷色闪电,直直冲腾起一人多高!晶莹冰凉的水花如同玉屑般迸溅开来!凉!沁人骨髓的冰寒!瞬间弥漫在灼热污浊的空气里!喷涌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
“出……出水啦——!!”
狂喜的嘶吼在坑口炸响!彻底点燃了所有人!
水花冰晶噼里啪啦砸在坑口边缘几张被黑灰汗水覆盖的脸上!那刺骨激灵的寒意,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如同甘霖透顶!几个离得最近的汉子在狂喜中猛地被水柱强劲的冲力喷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但丝毫不在意!他们甚至干脆就坐在不断涨起的凉水中,任由那彻骨的冰凉浸泡着血肉模糊、火烧火燎的伤口!那瞬间缓解的剧痛和极度疲惫的身体被刺激得发出满足的低吼!有人拼命张大嘴,任由冰凉甘冽的水花灌入口中,贪婪地吞咽,发出“咕咚咕咚”的巨响!那份狂喜,那份从未有过的、生命被重新点燃的绝顶畅快,将连日来所有的阴霾焚烧一空!
更多的人不顾一切扑向水边!有人跪趴下来,脸整个埋入清凉得如同神赐的池水中!有人互相泼着水,又哭又笑,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激动!
天柱!几乎是水柱冲天的巨响同时,仿佛有一道电流贯穿了他近乎冰凉的躯骸!他被巨大的声浪震得躯体猛地一弹!紧闭多时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沁透灵魂的凉意和生命磅礴的声音如同最猛烈的刺激剂!他那条骨折的手臂传来钻心的剧痛,他却全然不顾!他用那只血肉模糊、几可见骨的手掌死死抠住身下滚烫的砾石,爆发出非人的力量猛撑起来!他艰难地扭动脖颈,充血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喷涌如白色巨蟒的生命之源!
视线在狂喜中猛地转向旁边!哥哥玉柱还昏迷着!冰凉的池水正缓缓浸润着他身下的滚烫焦土!他那张布满灼伤血污的脸侧,被水流温柔地冲刷着。
“……哥!……醒醒!……水!出水了!!!” 天柱的心脏被狂喜和酸楚猛然撑满!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哽咽的嘶喊,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拖着自己那条断臂,不顾一切地蹭到玉柱身边!他用那只好手颤抖着捧起一汪冰凉的池水——那份清冽甘甜、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泼向玉柱干裂结痂的嘴唇!
哗啦!
清凉的水瞬间浸润干涸的唇瓣,渗入唇缝!玉柱如同即将渴死的鱼般,身体猛地一颤!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皮下眼珠痛苦地转动!几秒后,眼帘竟然无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细缝!失焦的瞳孔在灰暗光线下茫然地转动!但随即,那巨大水柱的轰鸣声和弟弟那张涕泪交横、却闪耀着狂喜光芒的脸庞,瞬间映入了那片模糊的视线!
“……水……”玉柱的嘴唇干枯翕动着,喉咙里挤出混沌却清晰的气音!那个音节,不再是梦里无意识的呓语,带着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极度疲惫却极致满足的喟叹!
水!汹涌的水!
地下的潜流奔涌仿佛积蓄了亿万年的力量!喷口不断被强劲的水流冲刷拓张!水柱越冲越高!奔涌而出的清泉在最初那个巨大的、原本如同疮疤般的巨大坑穴里急速汇聚!
仅仅一两个时辰!
原本那堆满碎石、焦黑一片的地陷深坑,竟被灌满了大半!形成一片宽阔壮阔的水域!池水在最初喷涌的激荡后缓缓平复,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幽碧颜色!池面清澈得如同琉璃倒影长空!水汽氤氲升腾,在浓烟和焦黑大地之上形成一道奇异的、如梦似幻的淡白色烟霭屏障!四周浓烈刺鼻的焦臭硫磺之气,竟被这股浩渺清冽的水汽生生压制、驱散了大半!
“天池!……这……这就是咱们挖出的神池啊!”老葛头激动得须发皆张,朝着烟波浩渺的水面扑通跪下!浑浊的老泪不断滚落,混合着池边溅起的冰凉水花,滴落在刚刚被生命之水沁润的焦黑泥土中。
“娘!娘你看!好大的水!凉的!”虎子拉着娘破破烂烂的衣角,小脸上惊魂未定,更多是被这难以想象的巨变冲击出的愣怔好奇。他伸出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池边那冰人的清波。
池水持续上涨着!涨势汹汹!很快就漫过了最初喷口的边缘,覆盖了周围那些被灼烧过的嶙峋怪石!那些之前堵塞火山口、被高温灼烤得布满密集蜂窝孔的奇特岩石,此刻被清流覆盖。它们奇轻无比,被水流托举着,渐渐漂浮起来!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灰黑交杂,像一片片被天神之手托起的、焦灼大地的残骸!它们顺着水流,向着逐渐形成的池水低矮豁口处——那里被水流冲刷出了一条自然的泄水沟槽——缓缓漂移、汇聚!
水!奔涌向前!
清澈的、泛着凛冽寒光的泉流终于找到了出口!沿着被水力强行冲开的沟壑,如同挣脱了囚笼束缚的万千玉龙,裹挟着那些轻飘飘的蜂窝浮石,“哗啦啦”、“轰轰隆隆”,声浪如千军齐鸣、万马奔腾!一泄而下!势不可挡地冲过余烬未熄的焦土,冲开尚未完全散去的黑灰!朝着更低的、遥远未知的远方流淌而去!水流所过之处,湿润的清冽气息如同神迹般拓展开!一片狭长而生机盎然的水道,正在这满目疮痍、万古焦枯的大地上,强行刻下新生的印记!
池边所有的目光,都被那道壮阔奔涌的生命之河牢牢攫住!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水光的润泽,一种新生的巨大希望在胸膛里急剧膨胀!呼吸着前所未有洁净的空气,感受着大地深处传来的生机脉动。
“成了!哥!真的成了!水……水活了!”天柱猛地抓住玉柱一只冰凉的手腕!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虎口处崩裂的血口因为水的浸泡微微发白。天柱的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过大,指节泛白!他浑然不觉,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是悲伤,是太烫的、几乎要灼穿自己的狂喜!他终于撑不住了,身体晃了晃,精疲力尽地仰面倒在池边,正好挨着哥哥!天空依旧被烟尘涂抹成暗红色,此刻却好像不那么狰狞了。冰凉的池水不断冲刷着他脚下的土地,传递来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力量。
玉柱没有力气挣扎起身,甚至没有力气回握弟弟的手。他只是极其艰难地、艰难地把头微微侧转了一个角度。那只唯一能视物的、布满血丝的眼珠,缓缓地转动着。目光掠过上方弟弟那张泪水肆意流淌、却绽开如暖阳般灿烂笑容的脸庞,又极其缓慢地滑向池水豁口那奔涌咆哮、白浪翻腾的壮丽远景!万马奔腾!千山皆活!
一股无法形容的暖流,混杂着无边的疲惫,将他每一寸饱受摧残的筋骨都浸透了。那是一种心愿终成的巨大平静。他喉咙深处滚出极其沙哑、近乎无声的两个字:“……活了。”随即,那紧绷了太多日夜的神经骤然松弛!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漆黑的潮水汹涌而至!他的眼帘仿佛被无形巨手拉扯着,沉甸甸地、无比缓慢地合上。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似是想笑,最终化作一声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耗尽了所有执念后松开了最后一根紧绷的心弦。玉柱的头彻底放松,向着地面歪斜过去。
“哥……”天柱的笑意还凝在脸上,可声音却陡然变了调。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哥哥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表情、陷入深沉沉睡般的宁静面容,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一种极致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哥?!你醒醒!看看!你看啊!水流下去了!你看……”他颤抖着去推哥哥的胳膊,却发现那臂膀僵硬如铁!
剧烈的情绪激荡混合着同样无法承受的极限疲惫,如同山崩海啸,猛地冲向天柱!他刚才还处于狂喜之中的神经骤然崩断!眼前的世界如同跌入了无尽的深渊,所有喧闹的水声、人影、光怪陆离的画面都在疯狂旋转、飞速抽离!他那声“哥——!”的悲恸哭喊只冲出喉头一半,便被一片更为浩大的黑暗彻底吞没!身体重重砸在池畔湿冷的泥水之中,再无声息。
“玉柱哥!天柱哥——!!”不远处传来村民撕心裂肺的嘶喊!老葛头佝偻着背第一个踉跄扑近!冰凉池水瞬间浸透了他的破裤腿!他猛地顿住脚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两个紧挨着、仿佛只是沉睡在池畔的身影!冰凉的池水轻轻拍打他们伤痕累累的身躯,如温柔的低语。
“……孩子……好孩子……歇歇……歇歇吧……”老葛头喃喃着,嘴唇剧烈颤抖,布满冻伤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伸向玉柱的面颊,却又在即将触碰那一刻缩了回来。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跪倒在泥水里,伏下佝偻的脊背。一颗硕大浑浊的老泪,砸落池水,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第八章 碧水千秋引
池水幽邃,深不见底,水面平静无澜,倒映着那两尊渐渐冷却的、凝固的身躯。岸边一片死寂。先前的狂喜如同退潮的海水,被巨大的震惊和哀恸瞬间冲散。村民们面面相觑,如同被冻住了的石俑,惊恐取代了初遇甘泉的狂喜。他们怔怔地望着躺在水边的两兄弟,难以置信不久前还在挥洒血汗引领众人搏命的鲜活生命,此刻已在冰冷的池水旁化作两座沉寂的雕像。
“天……天柱哥……冷……冷了?”虎子哆哆嗦嗦的声音如同锐利的铁片划破死寂。他小小的身体紧贴在母亲冰凉的腿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不解的惊悚。虎子娘用力捂住虎子的嘴,搂着他踉跄后退,生怕惊扰了什么。女人的身体也在剧烈颤抖。
老葛头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虎子那稚嫩的问话如炸雷般劈开了他冻结的思绪。他踉跄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水中跪立起来,不顾一切扑向岸边。动作笨拙又绝望,溅起大片水花。他那双布满粗糙厚茧、此刻却像婴儿般哆嗦不止的手,颤抖着、带着最后一丝不敢触碰的敬畏,缓缓探向玉柱的手腕内侧!
时间在瞬间凝固。老葛头伏在那里,如同石化,整个头颅紧紧贴向冰冷的泥沼。良久,才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泣尽肝肠的嚎啕,如同垂暮受伤的孤兽最后的哀鸣:“——走了!都……都走了哇——!”那嘶哑哭声仿佛耗尽所有力气,随即陷入剧烈而压抑的呛咳,整个佝偻的身体在池水的沁凉中剧烈痉挛。
一片哀声骤然炸开!如同沸腾的油锅倾泻入冰雪。幸存者扑倒在冰凉的池边,捶胸顿足,涕泗横流。悲伤在清冽池水的雾气中弥漫,凝聚成一团散不去的白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哭哑了嗓子,也许是泪已枯竭,只余胸腔里闷响的哽咽之声在空旷的水泽畔回荡。
“老天爷……神仙……你们……你们倒是开开眼啊!”二狗子猛地从哭倒的人群中弹起,他那张脸被泥水、泪水和愤恨冲刷得异常狰狞,仅存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天空翻滚的铅色浓烟,“有眼的……你们……你们看看!我们……拿什么祭拜恩人?!”
这话如同针扎进了每个人心中,掀起一阵无声的窒息。
好的,我们严格承接第八章结尾玉柱天柱化身山峰处,先完成第八章,再继续后续章节:
老葛头的悲号在冰冷的池水畔回荡,撕心裂肺。
二狗子那句带着无尽痛恨与无力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老天爷……神仙……你们……你们倒是开开眼啊!有眼的……你们……你们看看!我们……拿什么祭拜恩人?!”
是啊,拿什么?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焦土,连一块干净的木牌都寻不到。
村民们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与茫然中,啜泣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清冷池水拍岸的细微声响。疲惫、伤痛、失亲之痛以及对两位恩人的强烈负疚感,像一张无形沉重的网,紧紧箍住了每一个幸存者。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流淌。
不知何时,那笼罩天地的浓重烟尘,在浩荡清冽的水汽涤荡下,竟悄然散开了些许缝隙!暗红色的恐怖天幕,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缓缓撕开,露出了灰蓝色的天空一角!虽然依旧阴霾重重,但那一抹久违的、象征着广阔天空的颜色,如同绝望中的一丝微光,刺透了压抑的黑暗!
“看!……天!”虎子第一个抬起了懵懂泪眼,指着天空发出带着哭腔的惊叫。
所有人猛地仰头!
天空!不再是被污血浸透的穹顶!虽然只是几片破碎的灰蓝,却如同神启般骤然点亮了人们死寂的心!
紧接着!
一股庞大无匹、浩瀚精纯的水灵之气,从幽深的天池之底沛然勃发!这股力量超越了凡俗的理解,如同沉睡的远古水神终于苏醒,威严而慈悲!它无声地扩散开去,柔和却又无可抗拒地包裹了池畔所有哀恸的生灵!没有带来压迫,反而像一道清泉拂过焦灼的灵魂,瞬间抚平了那剧烈撕扯的绝望与痛苦!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玉柱和天柱那两具静静伏在池畔、躯体正在飞速冷却的躯体,竟在这浩瀚水灵之气的包裹中,开始缓缓散发出柔和而朦胧的、混合着玉石光泽与冰雪清辉的微光!这光芒并不刺眼,如同月华般清冷温润,起初丝丝缕缕,从他们破损的衣袍下、遍布伤痕的皮肤上透出,继而越来越盛,渐渐将他们整个身形笼罩!
村民们全都惊呆了,忘记了哭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神迹般的一幕。
光芒越来越盛!躯体在光芒中开始变得朦胧、透明,仿佛正从沉重的肉身中挣脱!紧接着,令所有人心脏骤停的景象出现:光芒包裹的人形轮廓在无声无息地上升!缓缓地、稳定地脱离了冰冷湿滑的池岸,悬浮而起,悬停在碧波荡漾的天池之上!那柔和的光华流动,逐渐凝结、塑造,轮廓在光影中飞速重塑、拔高、夯实!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
那磅礴的光芒骤然收敛!
两座巍峨、挺拔、直刺苍穹的山峰!如同凭空铸就的水晶玉柱和冰雪巨剑!赫然矗立于天池之畔!
一座山峰稍高,雄浑厚重,峭壁如刀劈斧凿,嶙峋刚硬,层叠的棱角仿佛凝固的血肉筋骨,在碧水映照下流转着冷峻如玉石的青灰色光辉,顶端覆盖着永恒不化的皑皑白雪。山峰的姿态刚劲挺拔,如同一个永不屈服的战士,岿然不动地守卫着这片他一手缔造的水域。那山棱起伏的线条,依稀勾勒出一种坚毅的侧脸轮廓,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碧水——那是玉柱,他的筋骨魂魄尽数化作了这座支撑天地的脊梁!
另一座山峰略低却更加峻秀挺拔,线条流畅而充满韧性,主体如同万年玄冰凝成,通体散发着一种纯净透彻的冰蓝色寒光。峰顶同样积雪覆盖,但山势更为锐利,直指青冥。这山峰虽静默,却似乎蕴含着一种不息流动、生生不息的灵韵,如同奔涌不歇的泉水被封存于此,化作了山的魂魄!那是天柱,他的聪慧与灵性,化作了这柄永恒的冰锋!这座峰峦如同他年轻生命中最灿烂的锋芒所凝,虽不及兄长的雄浑,那份锐意与生机却更加直击人心。
双峰临水峙立,峰影倒映于浩渺清澈的天池碧波之中,水面与山峰交相辉映,静谧壮美,带着一种亘古长存的悲悯与守护之意。
霎时间,整个天池区域彻底安静下来!风声、水声、甚至人们的心跳声仿佛都被某种力量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幸存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扑倒在地!额面深深抵在冰冷湿漉的土地上!那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敬畏与虔诚!泪水无声地奔涌,冲刷着脸上的泥垢,这一次流下的,不再是纯粹的悲痛,更是一种目睹神迹、恩泽永存、生命得以延续的、难以言表的震撼与感激!
“神峰!天柱神峰啊!”老葛头将头在冰冷的泥水里不住地叩首,声音颤抖嘶哑,饱含泪水与无上的崇敬,“玉柱峰!天柱峰!是两位仙长……不!是两位山神爷显灵……守护我们了!守护这方水土,千秋万代!”
“玉柱峰!天柱峰!”村民们的悲泣转为低沉而庄严的呼唤,汇聚成虔诚的祈愿,回荡在这初生的神池之畔!
第九章 甘霖润苍茫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池水奔流不息。天池之水顺着那巨大的豁口倾泻而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冲刷着焦土,裹挟着轻盈的蜂窝黑石,如同永不疲倦的清道夫,又如同温柔的母亲之臂。水流所经之处,冰冷的甘霖浸润万物。
奇迹在清泉流过的地方悄然发生。
那曾经被烈焰烧灼得寸草不生、只剩下无尽焦黑与硬痂的大地,在泉水的润泽下,先是泛出了一种奇特的、油亮的深褐色。接着,一些顽强的、蛰伏在土壤深处无数岁月的孢子被激活了。第一抹新绿在湿润的河岸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如同星星点点的翡翠,在风中微颤。那是最耐旱、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而后是低矮的灌木丛,枝条开始抽出嫩芽。
被泉水浸润的土地,温度在不知不觉中下降。水汽蒸腾,形成了微妙的区域小气候。距离天池和泄水河较近的地方,最先感受到了变化。硫磺刺鼻的气味被湿漉漉的水汽和草木萌芽的清香驱散了许多。天空的阴霾,在水系强大的自我调节下,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纯净的蓝天白云,不再是偶尔窥见的奢侈,而是逐渐成为了长白山巅的常态。
十年。
短短十年,在浩荡清泉的伟力面前,长白山的重生触目惊心。
曾经喷涌火龙的巨大伤口(火山口)已然痊愈,化作一泓深不可测、平静如镜的天池。池水澄澈碧蓝,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守护在她身旁的那两座沉默却无比伟岸的山峰——玉柱峰与天柱峰。
原本焦黑死寂的山坡,已被大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取代。落叶松、云杉、冷杉傲然挺立,枝干如同墨绿色的巨伞,遮天蔽日。林间铺满了厚厚的松针和腐殖土,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各种灌木在林中缝隙蓬勃生长,浆果累累。山间的风不再滚烫干燥,而是带着松脂的清香和泉水的凉意,沁人心脾。
那条被池水冲刷出的泄水河道,已然形成了一条宽广的河流,水流湍急,不舍昼夜地向山下奔涌。河水清澈见底,冲刷得异常光滑的河床上,依稀可见当年火山喷发留下的、被烧成蜂窝状的黑石静静地躺着,随波漂动。河水滋养两岸,形成了狭长而肥沃的冲击平原,野花如繁星点缀其间,鸟鸣兽踪清晰可闻。两岸的草木最为丰茂,巨大的树冠向河道中心伸展,形成天然的拱廊。
老葛头已显苍老,背脊更驼了,但精神矍铄。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在火烟和绝望中挣扎的药农,此刻的他,已然成为长白山新生的见证者和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老。他带着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虎子(如今大家都叫他葛小虎)和一队村里的年轻后生,沿着奔涌的天池河向下游探寻,教导他们辨识这新生的山林里孕育出的珍贵草药:野山参、灵芝、黄芪……
“瞧,这片林子,”老葛头指着眼前一片茂密湿润的林地,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感慨的光芒,“根子深的地方,还藏着被烧过的黑土皮!是当年大火后剩下的底子。可水来了,土就醒了,草就发了,树就扎根了!这片山林,是用命换回来的水浇活的!”他回头看向遥远天池方向高耸入云的双峰,浑浊的老眼中是深深的虔诚,“没有玉柱峰、天柱峰的恩典,咱们这寸草不生的死地,哪能有这般富贵的药材?”
葛小虎和他的同伴们懵懂却郑重地点头,听着山下奔流的水声,遥望守护大地的双峰,年轻的心中种下了对这片再造家园的深深感恩。
第十章 峰脉佑关东
又是无数寒暑更替。
时间的魔力在长白山这片经历了浴火重生的土地上层叠累积。天池水依旧清澈深邃,日夜不停地溢出,化作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的源头活水,滋养着下游更为广阔的关东大地。
山,依旧是那山。峰,依然是那峰。玉柱峰与天柱峰比肩而立,在岁月的沉淀下,更显雄伟孤傲,冰雪冠冕终年不化,宛如神明披挂着银铠。山间云雾缭绕,时而将双峰半遮半掩,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庄严。那两座山的姿态从未改变,如同化身为峰那一刻永恒的承诺,沉默而坚定地守护着脚下这一泓碧水,以及由这碧水滋养出的万物生灵。
然而,人间气象已然不同。
长白山蕴藏的生机终于被世人所知。山下河谷平原草木丰美,土地肥沃,渔猎富饶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风,越过巍巍的燕山长城,穿透“柳条边”的封禁藩篱,传遍了饥寒交迫的齐鲁之野、燕赵故地、以及更南方的水乡泽国。
“关东有活路!”
“长白山下有水有地!”
“能种人参,能猎野物!”
这些朴素而充满诱惑力的传说,在连年灾荒、土地兼并严重的华北农民中点燃了最后的希望之火。一幅悲壮又充满生命韧性的历史图卷徐徐展开——闯关东的洪流开始了。
衣衫褴褛的山东汉子,拖家带口的河北流民,挑着担、推着独轮车,带着仅有的破锅烂碗,顺着蜿蜒曲折的古道,翻越荒凉的关隘壁垒,如同洄游的鱼群,艰难而执拗地涌向那传说中的“长白宝地”。
几十年过去,天池泄水形成的广袤冲击平原上,早已矗立起一座座崭新的屯堡村落,炊烟袅袅。开垦的阡陌纵横,春天麦苗青青,秋天大豆摇铃。森林边缘,伐木的号子高亢嘹亮。猎人们在森林中布下兽夹,挖参客则在老葛头那样的老人指引下,深入林海雪原,寻找着山林的恩赐。
关里人带来的不仅仅是艰辛的生命力,还有原乡的神祇。
一队衣衫破旧却整洁的山东移民,在一位长者带领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踏上了天池泄水河冲击出的沃土。他们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冀与敬畏。行至一处高地,长者停下脚步,虔诚地点燃了一炷粗糙的黄香。
香烟袅袅,在清冷的山风中飘散。
“土地爷保佑……山神爷开恩……”长者带领众人,向着远处那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玉柱峰和天柱峰方向深深作揖,“咱们关里来的苦命人,谢长白山神赐下甘泉活命!谢双峰老祖宗护佑……俺们……俺们总算……找到生路啦……”苍老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感激与酸楚。身后的妇孺也跟着虔诚地跪拜下去。
就在香火升起、祭拜虔诚的这一刻。
玉柱峰之巅,那缕柔光如同叹息般融入云霭,消失无踪。
山下祭拜的人群毫无察觉。长者的腰更弯了几分,粗糙的额头抵在新翻的、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泥土上。身后,是几张同样虔诚低伏的脊梁——饱经风霜的男人,怀抱瘦弱婴儿的妇人,还有懵懂学样的孩子。
香烟丝丝缕缕,向上飘散,缠绕着双峰之间萦绕的云雾,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悄然系紧了这些背井离乡的灵魂与这片浴火重生的土地。
老葛头的孙子,如今也已是个精壮的采药人,正在更远处一片挂满野果的向阳坡上直起腰。他抹了把汗,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双峰,阳光洒在雪冠上,璀璨夺目。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山里人特有的憨厚,朝着另一个山头刚来的采参客扯开嗓子:“喂——!看准点!天柱峰影子底下的林子,棒槌(人参)准肥!”
他的声音在静谧开阔的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飞鸟。山谷回应着他的声音,也回应着那山下屯堡里冉冉升起的炊烟,回应着新垦土地上犁铧破土的声响,回应着松花江与鸭绿江永不疲倦的涛声。
这由天池之水牵引出的新生画卷,自玉柱天柱兄弟魂归峰峦那日起,便已铺开,并以生命繁衍不息的方式,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永不停歇地描摹下去。
玉柱峰,天柱峰,双峰峙立,岿然不动。
天池水,幽深静谧,永不枯竭。
而那挖穿地火、血骨生泉、化峰守土的传奇故事,也如同这山中溪流般,在关里来客与长白山子民的口耳相传中,代代流淌,渗入骨血。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