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珍虚岁刚满三岁,记忆里最深的画面,便是自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停着一口刷了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棺木底下垫着几块歪歪扭扭的土坯砖,冷风呜咽着,穿过夯土墙的缝隙,吹得灵前那盏如豆的煤油灯火焰东倒西歪,明灭不定,映在粗糙的棺木上,晃出些模糊又凄惶的光影。
娘抱着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泪水似乎已经流尽了,只剩下喉咙里断断续续、像被砂纸磨过般的抽噎。珍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里,冻得直哆嗦,懵懂地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娘脸上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湿痕。娘的手冰凉得吓人,像两块冻透的石头,紧紧地箍着她,仿佛那是天地间最后一点依靠。
“珍儿啊……”娘的声音沙哑破碎,像被风吹裂的枯枝,“往后……可咋办呐……”
门外,是村里帮忙办丧事的人们压低了嗓门的嗡嗡声,还有几声零星的叹息,像沉重的石块,一下下砸在珍幼小的心上。她不懂什么是“死”,只是觉得那口黑沉沉的木头箱子挡住了门口的光,挡住了爹回家的路,让娘变得这样陌生和可怕。她缩在娘冰冷的怀里,把脸埋进那件散发着淡淡苦涩汗味儿的旧棉袄里,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惧。
爹没了,家里那点顶梁柱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娘肚里还怀着未出世的妹妹,日子像断了缆绳的破船,眼看就要被生活的浊浪打翻。
日子在娘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叹息里,拖泥带水地向前爬行。珍四岁那年的春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但浆洗得还算硬挺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脚上一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风吹日晒后的黧黑和刻进皱纹里的朴实。他叫张大山,是邻村的光棍,经人撮合,愿意接下娘和她肚子里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这个“包袱”。
张大山进门那天,屋里只有娘和珍。他高大的身影堵在低矮的门口,挡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珍害怕地躲在娘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看起来有点凶,眉毛很粗,像两把扫帚。
张大山没说话,目光在空荡荡、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娘那隆起的肚子上,又看看躲在娘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珍。他粗糙的大手在同样粗糙的裤子上用力蹭了蹭,像是要蹭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然后,他弯下腰,蹲在珍的面前。珍吓得往后一缩,差点绊倒。
张大山伸出手,那只手很大,指关节粗壮变形,布满老茧和裂口,掌纹深得像刀刻过。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摸了摸珍枯黄稀疏的头发。
“丫头,别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山风吹过干枯的茅草,“以后……有我一口干的,就饿不着你们娘仨一口稀的。”
这话像是一句咒语,又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他从胸膛里掏出来,郑重地放在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的门槛上。珍听不懂全部意思,但“饿不着”三个字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小小心窝里闪了一下。娘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绝望,却又带着一丝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呜咽。
张大山成了继父。他是个沉默的、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他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下工回来,就闷头劈柴、担水、修补漏风的屋顶。他不善言辞,更不会像珍的亲爹那样把她举高高逗她笑,但他每次从队里食堂打回来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糊糊或粗粮窝头,总会把最稠的那部分、或者窝头最软乎的心儿,默默推到珍和娘的面前。
珍五岁那年冬天,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娘在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在接生婆的帮助下,生下了妹妹。那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叫。珍缩在冰冷的灶膛角落,抱着膝盖,听着娘的痛呼和妹妹细弱的啼哭,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继父张大山在屋外焦急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妹妹出生了,是个女孩,小得像只没长毛的雏鸟。娘的身体却像被这场生产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元气,垮了下去。她整日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咳得撕心裂肺,一碗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中药汤灌下去,也丝毫不见起色。张大山肩上的担子更沉了。他除了挣工分,还要想尽办法去弄点细粮、鸡蛋,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鸡蛋,也千方百计留给娘补身子。珍则成了小帮手,学着烧火、看顾襁褓里总是哭闹不休的妹妹。
然而,再沉重的山,也压不住命运无情的车轮。妹妹刚会对着人咧开没牙的小嘴笑,刚能摇摇晃晃地扶着炕沿站上那么一小会儿,娘就熬到了尽头。那是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天早晨,娘剧烈地咳了一阵,咳出的痰里带着刺眼的血丝。她喘着粗气,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一手拉住珍,一手轻轻碰了碰睡在旁边的妹妹的小脸,最后,那无力的目光转向守在炕沿、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张大山。
“……大山哥……对不住……拖累你了……俩孩子……”娘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张大山紧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两块坚硬的石头。他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嗬嗬”声。珍死死抓住娘冰凉的手,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在死寂的土屋里显得格外凄厉。
娘走了。这一次,门口没有停那口可怕的黑棺材。家里太穷了,连一口薄棺也置办不起。张大山用家里仅存的几块还算囫囵的木板,亲手钉了一个简陋的匣子。娘穿着那件她唯一没有补丁的旧夹袄,安静地躺在里面,面容枯槁,却异常平静。下葬那天,张大山用一根粗麻绳捆着那个木匣子,背在自己宽阔但已显出佝偻的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村后乱坟岗的泥泞小路上。珍穿着不合身的破棉袄,牵着张大山粗糙的衣角,跟踉跄跄地走着。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她仰头看着继父的背影,那背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异常高大,却又异常孤独,像一座沉默的、背负着万钧重担的山。妹妹太小,被留在邻居家,那细弱的哭声似乎还在珍的耳边萦绕。她知道,这个家,天塌了。而顶起这片天的,只剩下这个沉默寡言、脊背已有些弯曲的男人了。
娘没了,日子像磨盘,沉重而单调地转动。继父张大山成了珍和妹妹唯一的天。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在生产队里挣着那点微薄的工分,回来还要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娃。珍一天天长大,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瘦弱,却带着一股倔强。她学着洗衣、做饭,笨拙地喂妹妹喝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用破布片给妹妹做尿垫。妹妹一天天长大,粉雕玉琢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会咿咿呀呀地叫“姐”,会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珍的心,被这小小的依恋填满了温暖和酸楚。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这个家的磨难还不够。妹妹两岁多那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村庄。夜里,妹妹开始发烧,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浑身滚烫,小小的身子蜷在炕上,像只被遗弃的猫崽,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细弱的呻吟。起初,珍和张大山都以为是淋了雨着了凉,用土法子捂着发了汗就会好。可到了后半夜,妹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身子开始无意识地抽搐,眼神也变得空洞迷离。
“爹!爹!妹……妹她……”珍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拼命摇晃着睡在炕另一头的张大山。
张大山一骨碌爬起来,伸手一摸妹妹的额头,脸色瞬间煞白。“坏了!”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外面暴雨如注,漆黑的夜空被闪电一次次撕裂,雷声在低矮的屋顶上隆隆滚过,震得土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住在村东头,离这儿隔着大半个村子,全是泥泞不堪的土路。
张大山二话不说,抓起炕上那条破旧但厚实的麻袋,把滚烫抽搐的妹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他一把将妹妹背在背上,用一根麻绳飞快地在自己胸前交叉捆紧,抄起墙角的破蓑衣往身上一披,回头对吓傻了的珍吼了一句:“在家守着!插好门!”便一头扎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幕和黑暗中。
珍扑到门口,冰冷的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抽打在她脸上。她只能看到继父那披着蓑衣的、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在惨白的闪电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要把腿从黏稠的泥浆里生生拔出来,那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就被狂暴的风雨声彻底吞没。她死死抠着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心悬到了嗓子眼,小小的身体在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珍的腿都站麻了,浑身冻得冰凉,门外才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和继父粗重的喘息。门被猛地推开,张大山浑身湿透,蓑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头发贴在额头上,脸色灰败,嘴唇冻得乌青。他背上的麻袋松开了,妹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小脸依旧通红,但似乎不再抽搐,只是昏睡着,呼吸微弱。
“医生……给打了针……烧……退了些……”张大山的声音嘶哑疲惫,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把妹妹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自己却像一截被雷电劈中的枯木,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蓑衣上的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他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那压抑的、混合着雨水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沉重呼吸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珍看着继父疲惫不堪的样子,又看看炕上昏睡的妹妹,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比那夜的暴雨更让人窒息。
妹妹的命,算是保住了。但这场高烧,像一场无情的野火,烧毁了她本该正常成长的轨迹。烧退之后,妹妹的反应明显变慢了。以前亮晶晶、会追着人转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呆滞和茫然。她学说话变得极其困难,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常常连“姐”都叫不利索。走路更是摇摇晃晃,脚尖总是下意识地往里勾着,像踩在棉花上,动不动就摔跤。小手也不听使唤,拿不稳勺子,吃饭时糊得满脸都是。村里的老人看了都摇头叹息:“唉,烧坏了脑瓜子喽……”
张大山看着妹妹这样子,本就沉默的他更加沉默了。眉头锁得更紧,那一道道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他下工回来,不再只是闷头干活,而是会蹲在门槛上,默默地看着妹妹在院子里笨拙地、跌跌撞撞地追一只鸡,或者对着墙角的一朵野花出神。眼神里有种珍看不懂的、沉重的痛楚。
他更拼命了。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收工回来就去河边摸鱼虾,去后山砍柴火,只要能换点钱或口粮的活儿,他都抢着干。家里饭桌上偶尔出现一个难得的煮鸡蛋,他毫不犹豫地剥开,颤巍巍地分成两半,一半塞进珍手里,一半碾碎了,拌进妹妹那碗稀糊糊里。珍懂事地把自己那一半又掰开,想偷偷放回继父碗里,张大山却总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容置疑地挡回来,喉结滚动一下,只哑着嗓子说:“你吃,长身体。”他的目光落在妹妹笨拙地、糊了一脸糊糊的脸上,那眼神里沉淀的,是比山还重的责任和一种无言的心疼。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在用他全部的生命和力气,扛着这个残破的家,和两个与他并无血缘的女儿,在苦难的泥沼里艰难跋涉。
岁月在黄土地的褶皱里无声流淌。珍像一株耐旱的野高粱,在贫瘠的风雨里抽枝拔节。她长成了大姑娘,身板结实,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眼间依稀有着娘年轻时的清秀轮廓,但眼神里却过早地沉淀了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妹妹也长大了些,但智力始终停留在懵懂的幼童阶段,手脚依旧笨拙不协调,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说话含混不清。她依赖珍,像雏鸟依赖着唯一的暖巢。
家里的光景在张大山的苦苦支撑下,勉强维持着温饱的底线,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继父的腰弯得更厉害了,鬓角早早染上了霜雪,那双曾经能轻易扛起整袋粮食的大手,如今布满了更深的裂口和劳作留下的变形关节。
村里开始有人给珍说亲。提的人家,要么是更穷的,要么是男方有些这样那样的“问题”——瘸腿的,年纪大的,或者家里有疯癫老人的。珍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心里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她不能走。她走了,爹怎么办?妹妹怎么办?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全靠她帮着爹里里外外地操持着,才勉强像个样子。
然而,生活并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机会。同村有个叫陈前的后生,和她差不多大,小学还同过几年班。陈前长得倒算周正,浓眉大眼,身板也结实。他爹是村里少有的手艺人——开拖拉机的,家境在村里算中等。媒婆的嘴抹了蜜:“珍丫头,前子这孩子实诚,有力气!他爹开拖拉机拉货,路子广,家里底子厚实!你嫁过去,吃不了苦!你爹和你妹,那边多少也能照应着点不是?”
珍见过陈前。印象里,他念书时就不太安分,经常逃课去摸鱼抓鸟。后来跟着他爹学开拖拉机,听说手脚挺麻利,就是有点……浮。村里有人私下嘀咕,说他好像爱往邻村那个小茶馆钻,茶馆里常有人偷偷摸摸打牌赌点小钱。珍心里不踏实,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可张大山看着媒婆带来的、用红纸包着的几斤红糖和一块的确良布料,沉默了许久。昏黄的煤油灯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卷了一支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珍:“珍儿……爹……没本事。前子家……听着还行。你……自己拿主意。爹……就盼着你……别像爹这样苦一辈子。”
爹的眼神,疲惫、无奈,又带着一丝深藏的愧疚和希冀,像针一样扎在珍的心上。她想起爹佝偻的背,想起妹妹懵懂依赖的眼神,想起家里那永远也填不满的穷窟窿。陈前家的条件,像黑暗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尽管那光里似乎藏着点她看不清的阴影。她咬了咬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涩,终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点了头。那一刻,心里那点不踏实的预感,被沉重的现实和对未来的微弱希冀暂时压了下去。
婚事办得很简单。陈前家出了些彩礼,张大山全拿出来,又咬牙借了点,给珍置办了两身新衣裳,打了一个木头箱子当嫁妆。出嫁那天,珍穿着那件红得有些刺眼的的确良褂子,坐在炕沿。妹妹似乎知道姐姐要走了,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呜呜咽咽地哭,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张大山站在门口,背对着屋里,肩膀微微耸动,只是闷声说了句:“到了婆家……好好的。”便不再言语。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簇新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她一步三回头,离开了那个低矮破旧、却承载了她所有悲欢和依恋的土坯房,走向了另一个未知的、同样被黄土包裹着的院落。
婚后的日子,起初像平静的池塘水。陈前确实有力气,跟着他爹开着那台突突冒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在乡里跑运输,拉砖头、沙子、粮食,活儿不少。珍操持着新家,洗衣做饭,把小小的泥地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还能用陈前给的家用,买点肉骨头熬汤,端一碗回去给爹和妹妹。陈前对她,说不上多热络,但也不算差,晚上回来,会把沾满油污的工钱往桌上一放,有时还能带回来半包镇上买的硬水果糖。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早已涌动。珍渐渐发现,陈前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深夜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汗臭和兴奋的气息。他给家用的次数少了,数目也少了。问起来,他总是含糊其辞:“最近活儿少……”“修车花了点钱……”
一个深秋的傍晚,珍正蹲在灶台前烧火做饭,院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撞开了。几个陌生的、满脸横肉的男人闯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子乱飞。为首的一个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刺青,一脚踢翻了墙角腌咸菜的瓦缸。
“陈前呢?死哪去了?欠的钱啥时候还?他妈的当老子开善堂呢?”刺青男吼着,唾沫几乎喷到珍脸上。
珍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柴火棍掉在地上,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突突直跳。“他……他跑车还没回……欠……欠啥钱?”
“装什么蒜?牌桌上的钱!”另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珍踉跄着撞到土灶上,后背生疼。那几个人像土匪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最后,他们看中了珍陪嫁过来的那个崭新的木头箱子,还有墙角那半口袋刚收回来、准备磨面过冬的麦子。
“这点破烂,先抵点利息!”刺青男啐了一口,指挥手下抬起箱子和麦子就走。
珍扑上去想拦,被其中一个男人粗暴地搡开,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仅有的那点值钱东西被抢走,听着那伙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在暮色里,浑身冰凉,像掉进了冰窟窿。原来那些晚归的夜晚,那些消失的钱,都流进了那肮脏的牌桌!恐惧和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冰冷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灶膛里未熄的火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绝望的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个所谓的“家”,这个她以为能带来一丝安稳的港湾,瞬间被冰冷的现实砸得粉碎。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嫁的这个男人,肩上根本扛不起任何东西,他只会把身边的一切,都拖进无底的深渊。
家里的日子,像漏了底的破船,水越进越多,沉得越来越快。陈前跑车的收入,十有八九填进了赌债的无底洞。隔三差五,就有凶神恶煞的人上门逼债,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新打的木柜子、过年扯的几尺花布、甚至珍陪嫁的暖水瓶……都被那些人强行搬走抵债。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四面漏风的土墙和几张吱呀作响的破床板。
珍的心,在一次次的惊吓和羞辱中,渐渐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她学会了在债主上门时,死死护住灶台角落里那点仅存的口粮,护住吓得瑟瑟发抖、只会躲在角落呜咽的妹妹(有时妹妹会被张大山接过去住几天)。她学会了在陈前烂醉如泥或者输得精光、满眼红血丝地回来发脾气时,沉默地缩在角落,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只有在深夜,听着身边男人粗重的鼾声,她才敢咬着被角,让无声的泪水浸湿冰冷的枕头。泪水是咸的,涩的,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就在这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里,珍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喜悦的涟漪,而是更深的绝望漩涡。她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微弱的新生命,心却沉甸甸地坠下去。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孩子来了,是福还是祸?她不敢想,只觉得前路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
儿子出生在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张大山抱着裹在破旧小棉被里的外孙,看着襁褓里那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汉子,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出了泪花。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娇嫩的脸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这叹息里,有对新生命的怜惜,也有对女儿和外孙未来命运的深深忧虑。
陈前对这个儿子,起初也表现出一点稀罕劲儿,抱着逗弄两下,但很快,牌桌和赌债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儿子的哭声、家里的窘迫,似乎都成了他逃避的借口,他跑车的时间更长,回家的次数更少,拿回来的钱更是寥寥无几。生活的重担,毫无悬念地、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珍瘦弱的肩膀上。
珍的日子彻底被填满了。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喂鸡喂猪,侍弄屋后那几分贫瘠的自留地。儿子小海醒着时,就用一根旧布带把他捆在背上,下地干活;睡着了,就放在炕上,用枕头围起来。妹妹的情况时好时坏,清醒时能帮着看一会儿孩子,但大多数时候懵懵懂懂,需要珍时时操心。她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在田间、灶台、孩子和妹妹之间疲于奔命。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眼角早早刻上了细密的皱纹,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了裂口和老茧。只有低头看着怀里吮吸着乳汁的儿子时,看着他那双清澈懵懂、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她麻木疲惫的心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苦涩的暖意。小海,成了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那根细弱的稻草。
儿子小海三岁那年,陈前像是终于厌烦了乡里那台破旧拖拉机的颠簸和微薄的收入,也或许是乡里的牌局已经满足不了他日益膨胀的赌瘾。他不知从哪里凑了点钱,又或许是借了新的高利贷,把拖拉机卖了,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托人找关系,开上了工地里的铲车。据说开铲车挣得多。
没过多久,他托人捎信回来,让珍也去县城。“城里机会多,找个活儿干,总比在家刨那点地强。小海……先让他奶奶带着。”信里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珍看着熟睡的儿子,小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把他留给婆婆?婆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主见,身体也不好,陈前常年不着家,婆婆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可是……留在这个家?守着这几亩薄田,看着陈前留下的烂摊子和随时可能上门的债主?她想起继父张大山佝偻的背,想起妹妹懵懂的眼神,家里需要钱。也许,去城里,真的是一条出路?至少,能挣点活钱,贴补家里,也让儿子将来能读上书,别再像他爹,也别像自己这样……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最终,对改变现状的微弱希望和对儿子未来的那点念想,压过了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她狠狠心,把儿子小海送到了婆婆家。离别那天,小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不走……”
珍的心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着,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用力掰开儿子的小手,把他塞到婆婆怀里,转身就跑,不敢回头看一眼儿子绝望的哭喊。泪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黄土路也变得扭曲。她一路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才敢停下来,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大口喘着气,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像受伤的母兽,在空旷的田野里低低呜咽。身后那个破败的家,那个让她又恨又无力改变的男人,还有此刻在婆婆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儿子,像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脊梁骨都在呻吟。她抹了一把脸,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留下泥泞的痕迹。她抬起头,望向通往县城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走吧,去城里,去那个据说能挣到钱的地方。为了儿子,为了爹,为了妹妹,她得活下去,得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也要挣出一条活路来。
县城,对珍来说,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喧嚣的人声和刺耳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让她头晕目眩,无所适从。陈前在城郊租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屋里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和一个煤球炉子,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依旧开他的铲车,早出晚归,回来时常常带着一身酒气,扔下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倒头就睡。两人之间,除了必要的生活琐事,几乎没有交流。那个曾经在媒婆口中“实诚有力气”的陈前,在珍眼里只剩下一个被赌瘾和酒精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珍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和怨怼里。她必须立刻找到活计。经一个早先来城里打工的同乡介绍,她去了城西一个巨大的、终日喧嚣嘈杂的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市场里污水横流,烂菜叶、果皮、家禽的羽毛和粪便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她被介绍到一个专门批发土豆、洋葱等耐储存蔬菜的摊位上打杂。
活计又脏又累。天不亮,市场里还一片漆黑,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各家摊主自备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珍就要赶到摊位。巨大的卡车轰鸣着驶入,卸下小山一样的麻袋。她的工作就是帮着卸货、搬运沉重的麻袋、分拣、装筐。上百斤的麻袋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混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腰像要断了一样,双手很快就被粗糙的麻袋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分拣时,要忍受洋葱刺鼻的辛辣味,常常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一天下来,浑身酸痛,骨头像散了架,手上新伤叠着旧伤,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污垢。
工钱按天结算,微薄得可怜。珍一分钱都舍不得多花。中午在市场角落的小摊上买两个最便宜、硬邦邦的馒头,就着免费的开水咽下去。晚上回到那间冰冷的出租屋,常常累得连饭都不想做,啃个冷馒头倒头就睡。每个月拿到那点血汗钱,她小心翼翼地分成几份:大部分寄回村里给张大山,让他买药、买点好吃的给妹妹;一小部分留给婆婆,作为小海的生活费;剩下的一点点,才是她和陈前在这个城市活下去的口粮钱。
生活的重压像磨盘,碾碎了时间,也碾碎了她作为女人的最后一点念想。她很少照镜子,偶尔瞥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头发枯黄毛躁,胡乱地挽在脑后;脸色蜡黄,眼袋浮肿,眼神疲惫而空洞;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相。她才三十出头,却已沧桑得像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夜深人静,听着身边陈前粗重的鼾声,摸着手上厚厚的老茧和裂口,她会想起儿子小海。他现在多高了?会叫清楚“妈妈”了吗?婆婆有没有给他吃饱穿暖?梦里,常常是儿子张着小手向她扑来,哭着喊“妈妈”,她却怎么也抱不到他,醒来时,枕头常常湿了一片。思念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勒得生疼。可她没有选择,只能把这蚀骨的思念和疲惫一起,深深地埋进繁重劳作的尘土里,埋进对那一点点微薄薪水的期盼里。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扛包、流汗、忍痛和无声的思念中,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爬行,看不到尽头,只有望不到头的麻袋和肩上越来越沉的重担。
时间在批发市场弥漫的尘土味和腐烂菜叶的气息里,悄然滑过了十个年头。十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高楼拔地而起,街道拓宽翻新。十年,也足以让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女人,被生活彻底打磨掉所有的棱角和光彩。珍的背脊,因常年扛负重物,已有些不易察觉的佝偻;鬓角早早就染上了刺眼的白霜,像秋日荒草上凝结的寒露;脸上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皱纹,深得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特别是眉心那道竖纹,像是永远也抹不平的愁苦印记。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浑浊的底色下,偶尔闪过的,是提到儿子时才会亮起的一点点微光。
儿子小海,在奶奶身边磕磕绊绊地长大了。他像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树,沉默、内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沉静。他很少笑,也很少哭闹,总是安静地看书、写作业,帮年迈的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每次珍挤出时间,坐很久的班车回村里看他,他都会远远地跑出来,默默地帮珍拎过那个装着廉价水果或旧衣服的沉甸甸的包。他会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珍疲惫的面容,小声地问:“妈,累吗?”那眼神里的关切,像冬日里难得的一缕暖阳,瞬间能融化珍心头所有的冰霜和疲惫。她总是摇摇头,努力挤出笑容:“不累,看到我小海,妈一点都不累。”然后紧紧抱住儿子,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干净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仿佛这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力量源泉。
陈前在这十年里,又换了几次“营生”。铲车开了几年,嫌工地太累、管得严,赌瘾发作时脱不开身。后来不知怎么七拼八凑,又借了钱,买了一辆快要报废的、漆皮斑驳的黄色奥拓车,干起了“跑黑车”拉客的勾当。这活儿自由,时间自己掌握,收入也极不稳定,全看运气。他常常在火车站、汽车站附近转悠,拉些贪图便宜或者人生地不熟的客人。
珍对他跑黑车,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她见过太多关于“黑车”出事的新闻。她不止一次地劝他:“前子,这活计不稳当,还危险……要不,找个厂子,安安稳稳上个班?”陈前总是叼着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懂个啥?厂子里那点死工资,够干啥?还得看人脸色!我这多自在!运气好一天能挣你一个礼拜的工钱!”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后面是他那日渐浮肿、眼袋深重的脸,眼神里透着一种赌徒特有的、对“快钱”的贪婪和侥幸。
珍的担忧,最终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应验了。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珍正在市场里费力地把一筐筐土豆搬上三轮车,准备送往零售摊位。裤兜里那个破旧的二手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陈前一个偶尔一起跑车的狐朋狗友打来的,声音惊慌失措:“嫂子!不好了!前哥……前哥让警察给抓了!在火车站那边!”
珍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里的土豆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她顾不上管,也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出市场,拦了一辆摩的就往火车站赶。一路上,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到了地方,只见陈前那辆破奥拓被警车围在中间,车门大开。陈前双手被铐在背后,被两个警察押着,正往警车里塞。他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旁边还铐着另外两个贼眉鼠眼、垂头丧气的男人。周围远远地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这是咋回事啊?他……他就是开车的啊!”珍扑上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个中年警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开车的?哼!拉的是惯偷!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呢?我们蹲点好几天了,回回都是他拉着这几个贼在火车站附近转悠!收钱了吧?同伙!带走!”警察的语气斩钉截铁。
“不是的!他不是!他不知道啊!”珍徒劳地哭喊着,想要抓住陈前的胳膊,却被旁边的警察拦开。
陈前被塞进警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着车窗,他看到了珍,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警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呼啸而去,留下珍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冰冷嘈杂的街头,像一尊被遗弃的泥塑。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各种议论和好奇的目光。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浑身冰凉,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她扶着路边的电线杆,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天,彻底塌了。这一次,连那一点点虚假的、表面的平静,也被彻底撕得粉碎。
陈前被判了三年。罪名是“多次协助盗窃团伙实施犯罪活动”。珍去探过监。隔着厚厚的玻璃墙,陈前穿着灰扑扑的囚服,剃了光头,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浑浊黯淡,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混不吝的劲头。他拿着电话听筒,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珍……我真不知道他们是贼啊!他们就说是来城里找活干的……多给点车钱……我……我就是想多挣点……”
珍握着话筒,听着他苍白无力的辩解,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她看着玻璃后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懦弱、贪婪和愚蠢,彻底毁了他自己,也把这个家拖入了更深的泥潭。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疲惫。“在里面……好好改造。”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便放下了话筒。转身离开时,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霜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眼泪,在走出监狱大门、被刺眼的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刻,才汹涌而出。这泪,是为自己,为儿子,为这永远也望不到头的苦难。
丈夫入狱,生活的重担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更加沉重。珍依旧在批发市场扛包。微薄的薪水,除了养活自己,还要挤出钱来,按时给监狱里的陈前存点生活费(她终究狠不下心彻底不管),更要省下钱寄回村里给继父和妹妹,以及越来越需要钱读书的儿子小海。日子清苦得像白水煮野菜,看不到一丝油星。
唯一的光,是儿子小海。这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学习异常刻苦,成绩在乡中学名列前茅。每次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村看他,他都会默默地端来热水给她泡脚,笨拙地给她捏捏酸痛的肩膀。他会把考了满分的试卷拿给她看,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妈,老师说,考得好,将来能上大学的。”
珍摩挲着儿子试卷上那鲜红的满分,看着儿子眼中那点希冀的光芒,心里百感交集。欣慰像暖流,冲淡了疲惫;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和巨大的压力。大学的学费!那对她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横亘在儿子光明的未来和她卑微的现实之间。她只能更拼命地干活,在批发市场里,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别人扛一袋,她就咬牙扛两袋;别人干八小时,她就干十小时、十二小时。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衣服,肩膀被麻袋磨破了皮,结了痂,又磨破,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和厚厚的老茧。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睡觉都得蜷着。她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只为多挣那几十块钱。她常常在深夜被浑身的酸痛折磨醒,望着出租屋窗外昏黄的路灯光,默默计算着距离儿子高考还有几年,距离那笔天文数字的学费还差多少。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为了儿子,她必须撑住,哪怕脊梁骨被压断,她也得用这血肉之躯,为儿子铺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来。这信念,成了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咬牙前行的动力。
三年牢狱,陈前终于回来了。出狱那天,珍去接他。他穿着入狱时那身早已不合时宜、显得空荡荡的旧衣服,提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行李卷,走出监狱厚重的大铁门。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眯缝着眼睛,脸上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苍白和茫然。看到珍,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跟在珍身后,像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
回到那间依然破败冰冷的出租屋,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十岁的儿子小海被珍接了过来。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又带着一丝可怕气息的男人(监狱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珍推了推儿子,声音干涩:“小海,叫……叫爸爸。”
小海仰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陈前那张写满风霜和晦暗的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条倔强的直线。屋子里静得可怕,能听到灰尘在光线里飞舞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珍以为儿子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小海才用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低低地、试探地喊了一声:“……叔?”
这一声“叔”,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陈前的心里,也扎在了珍的心上。陈前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得更厉害了。珍的心猛地一揪,酸楚和苦涩涌上喉咙。她别过脸,不忍再看。这个称呼,像一个无情的判决,宣告着这个父亲在儿子生命里长久的缺席和彻底失败的形象。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上,只是这轨道更加冰冷、凝滞。陈前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眼神总是躲躲闪闪,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灰败。他试着去找工作,但顶着“刑满释放”的身份,处处碰壁。他只能偶尔打点零工,在建筑工地搬搬砖,或者帮人蹬三轮拉点货,收入微薄且极不稳定。更多的时候,他无所事事地待在那个狭小阴暗的出租屋里,对着斑驳脱落的墙壁发呆,像一尊渐渐风化的石像。曾经那种混不吝的劲儿,被牢狱彻底磨平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颓唐和暮气沉沉。
珍依旧在批发市场挥汗如雨地扛包。生活的重担没有丝毫减轻。她看着陈前那副消沉的样子,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夜深人静,听着身边男人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恨吗?怨吗?当然有。这个男人,毁了她半辈子,毁了这个家。可看着他如今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点残存的、属于人的羞愧和痛苦,恨意之外,又滋生出一丝沉重的怜悯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作为妻子的责任。她翻过身,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在心里一遍遍地劝诫自己,也像是在对着空气中的那个影子说话:“前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出来了,就好。咱……咱踏踏实实的,找点正经活干,日子总能过下去……为了小海,咱也得打起精神来啊……不能再走回头路了,那是个火坑,跳下去就真没活路了……”这些话,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却始终没有勇气真正说出口。她知道,有些伤痕太深,有些路太弯,不是几句劝诫就能拉回来的。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时间能冲淡一些东西,祈祷生活的残酷能让他真正清醒。
然而,珍的祈祷,终究只是一场无望的奢望。时间并没有抚平陈前的伤口,反而像盐水,让那溃烂的创口更加疼痛难忍。找不到正经工作,处处受人白眼,巨大的挫败感和无所事事带来的空虚,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渐渐地,那被压抑了许久的、深入骨髓的赌瘾,又开始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在街角阴暗的小茶馆里,跟几个同样落魄的人玩点小的。输赢不大,珍虽然察觉到他回家的时间又晚了,身上又有了那种熟悉的烟味和莫名的亢奋气息,但看着他那难得带点活气的脸,她选择了沉默,只是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忍一忍,只要他不犯大错,只要他不去借那要命的高利贷……
可赌徒的心,就像填不满的沟壑。小赌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刺激,很快又无法满足他了。他需要更大的赌注,需要那种一掷千金、瞬间天堂地狱的疯狂快感来麻痹现实的痛苦。他开始借钱,起初是找昔日的“朋友”,后来,又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高利贷。
2021年,那个异常闷热的夏天,成了压垮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前借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水钱”(高利贷)去赌,妄图翻身,结果毫无悬念地血本无归。利滚利,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很快到了他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放贷的人可不是善茬,电话威胁、上门泼油漆、堵锁眼……无所不用其极。陈前被逼到了绝境,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珍是在一个傍晚接到派出所电话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而公式化:“是陈前的家属吗?陈前涉嫌盗窃被抓,现在在城西派出所,你过来一趟。”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珍眼前一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盗窃?他竟然……又去偷了?为了还赌债?巨大的愤怒、屈辱、绝望,还有那早已被磨砺得麻木的痛苦,像火山一样在胸腔里爆发、冲撞。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嘶喊出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三年!又是三年!上一次入狱时儿子那一声“叔”犹在耳边,这一次呢?儿子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他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这个家,真的还有未来吗?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派出所的。签文件,听民警面无表情地陈述案情——陈前伙同他人,在城乡结合部多次盗窃电动自行车电瓶……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一切程序。隔着铁栏杆,她再次看到了穿着囚服的陈前。他比上次入狱时更加苍老、更加佝偻,脸上是死灰一般的绝望和彻底的崩溃。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珍一眼,只是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破旧的塑料拖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珍看着他,看着他这副彻底被自己打垮、烂泥一样的样子,心里翻江倒海。恨吗?恨到了骨子里!怨吗?怨他毁了自己,毁了儿子,毁了这个家!可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那佝偻的背,那因绝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那积压了半辈子的恨意和怨毒,最终却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她甚至没有力气再骂他一句。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苦涩都吸进肺里,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语气,对着那个低垂的头颅说:
“陈前,这是第二次了。三年,又三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六年能在牢里耗?你……在里面,好好想想吧。想想你爹娘,想想……儿子小海。等他出来,你再出来时……好好做人吧。就当……就当为了儿子,积点德。”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弥漫着铁锈味、消毒水味和绝望气息的屋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锥心的疼。外面,是依旧喧嚣的城市,车水马龙,阳光刺眼。可珍的世界,却彻底灰暗下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命运彻底抛弃的冰冷和孤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冰冷的出租屋的,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尘世间麻木地飘荡。
陈前再次入狱,三年刑期。这一次,珍的心境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是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残留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一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哀莫大于心死。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名义上的“家”,她所有的期待和挣扎,都在那一声沉重的叹息里,彻底熄灭了。
生活还得继续。批发市场依旧喧嚣,麻袋依旧沉重。珍的脊梁骨似乎更弯了一些,鬓边的白发像野草一样蔓延开来,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刻满了这半生的风霜。只有那双眼睛,在日复一日的沉重劳作中,偶尔望向远方时,会燃起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那是为了儿子小海。
小海没有辜负母亲用血泪和屈辱为他铺就的路。他像一颗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拼尽全力向着唯一的缝隙生长,汲取着每一丝可能的养分。他沉默寡言,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他知道,只有读书,只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让母亲那被苦难压弯的脊梁,有挺直的那一天。他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住校,省吃俭用,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列。每次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坐很久的车去学校看他,给他送点生活费(那是珍从牙缝里、从无尽的汗水中抠出来的),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清瘦挺拔,眼神清澈而坚定。
“妈,我不累。你……别太辛苦。”他接过钱,总是这样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会把学校发的、舍不得吃的牛奶或水果塞给珍。看着儿子清俊的眉眼,听着他懂事的话语,珍那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的心,才会泛起久违的、带着酸楚的暖流和欣慰。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的屈辱,在那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
2024年初秋,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陈前第二次刑满释放。珍没有去接他。她平静地跟批发市场的工头请了半天假,默默地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承载了她太多悲欢的村庄。
村后那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野菊花又开了。金灿灿的,一簇簇,一片片,在微凉的秋风里无声地摇曳,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珍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还带着露水和泥土芬芳的野菊花,静静地站在两座紧挨着的坟茔前。一座是娘的,一座是继父张大山的。爹是在三年前走的,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去的。医生说,是油尽灯枯。他走的时候,妹妹拉着他的手,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珍守在他床边,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苦难雕刻得沟壑纵横、却异常平静安详的脸,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不再佝偻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滑落。爹这一生,沉默如山,扛起了本不属于他的千斤重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珍把一捧金黄的野菊花,轻轻放在爹的坟头。又分出一小捧,放在娘的坟前。她蹲下身,伸出手,细细地拂去墓碑上积落的尘土。指尖划过爹的名字“张大山”,那粗糙的触感,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老茧和温度。
“娘,爹……”珍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在空旷的山坡上,“我来看你们了。”
风吹过山坡,野菊花细碎的花瓣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野菊混合的气息。珍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哭诉,没有抱怨,只是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宁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半生的坎坷、挣扎、屈辱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在这片静谧的山坡上,在爹娘无声的陪伴下,似乎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抚慰和安放。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深一脚浅一脚、不太协调的脚步声,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带着惊喜的呼唤:“姐……姐……”
珍回过头。是妹妹。她穿着珍给她买的新棉袄,虽然有些不合身,但干干净净。妹妹已经四十多岁了,脸上带着岁月和病痛留下的痕迹,眼神依旧懵懂,但看到珍,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珍的胳膊,亲昵地把头靠在珍的肩膀上蹭着,嘴里含糊地念叨着:“姐……回……花……好看……”
珍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她抬起手,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温柔地、有些笨拙地替妹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又仔细地帮她扣好棉袄最上面那颗松开的扣子。看着妹妹依赖的眼神和满足的笑容,珍的嘴角,也缓缓地、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弧度。无论生活曾给予她多少苦难,此刻,妹妹这简单的依恋,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扶着妹妹,慢慢地站起身,望向山下那条蜿蜒进村的黄土路。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是陈前。他提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行李卷,穿着出狱时那身灰扑扑的衣服,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三年牢狱,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佝偻,步履蹒跚,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他远远地看到了山坡上的珍和妹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和畏缩,低着头,不敢与珍的目光相接,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往家的方向挪。
珍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审视。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洗不掉的、属于监狱的灰败气息。山风吹拂着她花白的鬓发,也吹动着坟头那捧金黄的野菊花,细碎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无声的叹息,也像某种坚韧的生命在倔强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珍和妹妹回到家门口时,陈前已经局促不安地等在了那里。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等待审判的孩子,双手无意识地搓着那个破旧的行李卷,不敢看珍的眼睛,更不敢看旁边懵懂好奇地盯着他的妹妹。
院门虚掩着。珍正要推门进去,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儿子小海站在门口。
三年不见,小海的变化让珍几乎认不出来。他长高了,比珍高出了大半个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眼间带着一种沉静的、属于青年的俊朗和坚毅。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姿挺拔,像一棵沐风而长的小树。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射向门口那个佝偻着背、满面风霜、眼神躲闪的男人——他的父亲陈前。
院子里静得可怕,连鸡鸭都仿佛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和妹妹好奇地扯着珍衣角、发出含混不清的“哥……哥……”的声音。
陈前被儿子这陌生又锐利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羞愧、恐惧、哀求……还有一丝几乎熄灭的、属于父亲的微光。
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儿子,又看看陈前,张了张嘴,想缓和一下这凝滞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劝解、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无奈,在儿子这冰冷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小海没有看母亲,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陈前身上。他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当着陈前的面,慢慢地、郑重地将那张纸展开。
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顶部印着庄严的校徽和几个醒目的大字——“**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录取通知书”。
小海将通知书举到陈前眼前,确保他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每一个字。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带着穿透骨髓的力量:
“爸。”
这一声“爸”,没有三岁时的怯懦试探,没有十岁时的疏离冰冷,平静得如同深潭之水,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你看清楚。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医学院。这是我妈,用她半辈子的血汗,一滴一滴砸出来的路。”小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前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辨认上面的字迹。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那些曾经对他而言遥不可及、如同天书般的字眼,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球生疼。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巨大的羞愧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小海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像手术刀般锋利,直直地剖开陈前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伪装:“我长大了,我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我妈和我姨。”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这次你回来,是最后一次机会。”
“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沾一次赌,”小海的目光死死锁住陈前躲闪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再犯一次浑,再进一次那个地方……”
“——你就永远不是我爹。”
“我张小海,”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目光越过陈前灰败的脸,望向远方湛蓝的天空,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院落,“这辈子,就当没你这个爸。我说到做到。”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陈前的心上。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土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佝偻着腰,像一只被彻底抽掉了脊梁骨的虾米,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断断续续地、痛苦地溢了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浑浊的老泪,无法控制地从他枯瘦的手指缝隙里汹涌而出,顺着手腕,洇湿了那件破旧的、沾染着旅途尘土的灰布衣裳。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半生的悔恨、羞耻,是灵魂被彻底撕开、曝晒在阳光下的剧痛,还有被亲生儿子宣判“死刑”的绝望。这一刻,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麻木,都被儿子这冰冷的、斩钉截铁的话语,击得粉碎。
珍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挺拔如松的背影,听着他掷地有声的宣告,再看看墙根下那个彻底崩溃、痛哭失声的男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酸楚、心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尖发酸,眼眶瞬间湿润。她从未想过,一向沉默内敛的儿子,会在这一刻爆发出如此决绝的力量。她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想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想去说点什么,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儿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仅剖开了陈前溃烂的疮疤,也刺破了她内心深处那层习惯性的、带着怜悯的软弱。她看着儿子宽阔而坚定的肩膀,看着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担当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辛酸与无比骄傲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心头的堤坝,汹涌而出。她仰起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将涌到眼眶的滚烫液体硬生生逼了回去。
风,不知何时停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陈前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在回荡,像垂死的哀鸣,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凄凉和沉重。
小海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缓缓地收起了那张承载着母亲半生血泪和自己全部未来的录取通知书,小心地、珍重地重新叠好,放回裤兜里。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珍的面前。刚才面对父亲时的冰冷和锋锐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柔和。
“妈,”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珍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少年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感,“我扶你进屋歇会儿。坐了那么久的车,累了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
珍看着儿子近在咫尺的、关切的眼神,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和力量,喉咙里堵得厉害,只能用力地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任由儿子搀扶着,转身向堂屋走去。经过依旧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的陈前身边时,珍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灰白的鬓发,瞥见他枯瘦的、剧烈耸动的肩膀,心中那根名为怜悯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然而,儿子刚才那番决绝的话语,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牢牢地拦住了她想要停下脚步的冲动。她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在儿子沉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跨过了那道象征着过去所有苦难和不堪的门槛,走进了洒满阳光的堂屋。身后,是陈前那绝望的哭声,和院子里一地破碎的、冰冷的阳光。
几天后,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阳光澄澈得如同金色的蜜糖,流淌在初秋的原野上。珍早早起来,蒸了一锅暄软的白面馒头,又煮了几个家里攒下的鸡蛋,用干净的笼布仔细包好。她换上了一件虽然半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碎花衬衫,头发也仔细地梳理过,在脑后挽了一个整齐的发髻。
她走到西屋门口。门虚掩着,陈前正坐在炕沿上,对着窗外发呆。几天过去,他脸上的灰败之气似乎淡了一些,但眼神依旧空洞麻木,像两口枯井。听到脚步声,他迟钝地转过头。
“前子,”珍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今天天气好,跟我去趟后山吧。”
陈前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掠过一丝茫然和不解,但还是默默地站起身,跟在珍身后。
珍又去东屋,拉着妹妹的手:“妹,走,姐带你去看娘和爹。”妹妹懵懂地笑着,含混地应着:“花……花……”
小海也起来了,他今天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运动T恤,显得格外精神。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和一把镰刀,跟在了后面。
一家四口,沉默地走在通往村后山坡的小路上。路旁的野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成熟庄稼的清新气息。陈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最后,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前面珍和小海的背影。
来到山坡上,两座坟茔静静地卧在金色的阳光下。坟头的野菊花依旧灿烂地盛开着,金黄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双温暖的眼睛。
珍把带来的馒头和鸡蛋,恭敬地摆在爹娘的坟前。她拉着妹妹,一起跪了下来。小海也跟着跪下。
“娘,爹,”珍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都来看你们了。小海考上了省里的好大学,学医的,以后能当大夫,治病救人。”她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跪得笔直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柔光,“他长大了,懂事了。”
她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投向身后几步外、依旧佝偻着背、不知所措地站着的陈前。
“前子也……回来了。”珍的声音很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这次……是真回来了。”
陈前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撞上珍平静无波的眼神,又飞快地移开,最终落在爹娘那两块沉默的墓碑上。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浓重的雾气,肩膀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珍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洒在她平静而带着岁月沧桑的脸上。山风拂过,带来野菊花淡淡的苦香和远处田野成熟的气息。
过了许久,久到山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一直低垂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的陈前,终于,极其缓慢地、像背负着万钧重担般,迈开了脚步。他的步子沉重而蹒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步,两步……他走到坟前,在珍和小海身边稍后的位置,“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了松软的土地上。膝盖接触泥土的闷响,在寂静的山坡上格外清晰。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脚下那开满野菊花的土地。花梗粗糙的触感抵着他的额头,带着生命的韧劲。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滚过他沟壑纵横、写满风霜屈辱的脸颊,砸落在金黄色的野菊花丛中,迅速洇湿了一小片泥土。那泪水中,混杂着半生的悔恨、羞愧、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对救赎的卑微祈求。他双肩耸动,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那哭声嘶哑、破碎,在山坡上回荡,像一个迷途太久、终于找到归路却又痛悔万分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珍依旧闭着眼,双手合十,静静地跪着。阳光透过她花白的发丝,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听到了身边男人那痛彻心扉的哭声,感受到了脚下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那哭声,像迟来的惊雷,撕开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太久的阴霾。她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春解冻溪流般的暖意,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在她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悄然漾开。
小海跪在母亲身边,挺直着脊梁,目光沉静地望着外公外婆的墓碑。他没有看身后痛哭的父亲,只是伸出手,默默地、紧紧地握住了母亲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少年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山风再次吹起,轻柔地拂过山坡。满坡的野菊花在金色的阳光下无声地摇曳,金灿灿的花浪起伏着,散发出淡淡的、略带苦涩却又无比清新的芬芳。那细碎的花朵,渺小却倔强,一簇簇,一片片,紧紧扎根在脚下的泥土里,无论经历多少风霜雨雪,每当秋风起时,依旧执着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生命的、最灿烂的金黄。
阳光穿过摇曳的花枝,在跪着的几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寂静无声,唯有生命在泥土深处奔涌不息。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