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书房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细碎声响。屋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艰难地撕开一角黑暗,照亮了沈哲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我,林晚,像只迷途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滑进这片属于他的领地。空气里弥漫着他常用的雪松香水的余韵,干净冷冽,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无懈可击。指尖拂过桌面,微凉的触感顺着神经爬上来。抽屉的锁芯早已形同虚设,一个多月前,他匆匆出门参加某个紧急项目会议,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就那样随意地遗落在桌角,被我鬼使神差地藏进了口袋深处。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夜里却清晰得惊心动魄。最底层的抽屉应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文件和一册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硬皮笔记本。深棕色,皮质,带着一种陈旧而庄重的质感。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动,血液冲刷着耳膜,带来一阵嗡嗡的鸣响。指尖有些发凉,我犹豫着,最终还是将它抽了出来。很沉,像捧着一块冰冷的铁。
翻开扉页,是沈哲那标志性的、棱角分明的笔迹,日期标注在三个月前。没有称呼,只有一行冰冷冷的记录,如同实验室的观察日志:
> **第一阶段:基础行为模式校准**
> * 每日清晨 6:30 唤醒,亲吻额头。*(备注:初始动作僵硬,经 5 次调整后自然度达标。)
> * 早餐:全麦吐司两片,无糖豆浆一杯。*(备注:曾尝试添加草莓酱,导致程序紊乱,引发非预期情绪波动。已排除此选项。)
> * 周三、周五固定穿蓝色真丝睡裙。*(备注:蓝色系在光谱分析中呈现最高安定值。)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蓝色真丝睡裙……上周三晚上,他送我那条昂贵的睡裙时,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他说:“晚晚,你穿蓝色,像沉静的湖水,美得让人心碎。”原来,那不是情话,是冰冷的“程序指令”?我死死盯着那些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眼底。
喉咙里堵着什么,又干又涩。我下意识地端起桌角那杯早已半凉的咖啡,试图用那点苦涩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温热的液体泼洒出来,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留下难看的褐色污渍。目光慌乱地扫过摊开的日记本,想确认那些字迹是不是我的幻觉——
视线骤然凝固。
日记翻到了最新一页,日期,正是昨天。
> **最终阶段:稳定性测试(7月15日)**
> * 上午 10:15,目标对象将进入书房。
> * 上午 10:22,目标对象将打翻咖啡杯(概率 98.7%)。*(关键压力测试点,观测应激反应模式。)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开,异常刺耳。我手中的骨瓷咖啡杯,脱力般滑落,在坚硬的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深褐色的液体如同肮脏的血,迅速蔓延开,浸透了地毯绒毛,也溅湿了我的拖鞋和睡裙下摆。滚烫的液体似乎也溅到了皮肤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片透骨的冰凉。
日期是昨天。时间精确到分钟。事件是打翻咖啡杯。
而此刻,电子钟幽蓝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7月15日,上午10:23。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濒死般的疯狂速度在胸腔里冲撞。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留下眩晕的苍白和彻骨的寒冷。我僵在原地,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窗外密集的雨点声被无限放大,成了催命的鼓点,咚咚咚地砸在耳膜上,砸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写的。他全都知道。他在记录,他在……预测我的行为?
那个永远温文尔雅、体贴入微的丈夫沈哲?那个在朋友眼中堪称完美的伴侣?那个将我捧在手心,连我皱一下眉头都会紧张半天的男人?
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带着尖锐的冰棱,猛地刺穿了我混乱的意识。前几天,沈哲公司那个轰动科技圈的新项目发布会……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标题醒目得刺眼——“启元科技突破性成果:划时代AI伴侣‘镜影’项目正式启动,开启情感智能新纪元”。
发布会现场的视频片段瞬间闪过脑海。镁光灯下,沈哲站在巨大的屏幕前,西装革履,笑容自信而迷人。屏幕上展示着一个由无数流动数据组成的、朦胧的女性轮廓。他对着话筒,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会场,也通过新闻传遍了千家万户:“……我们赋予‘镜影’核心AI一个充满温情的代号,它象征着我们对完美伴侣最深切的憧憬与理解——‘林晚’。”
林晚。
我的名字。
当时记者追问这个名字的深意,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目光似乎穿透镜头看向远方:“一个对我而言,意味着‘家’的名字。”
台下掌声雷动,夹杂着赞叹和羡慕。我坐在电视前,脸上挂着幸福的红晕,心里像灌了蜜糖。
可现在……这个名字,这个代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那个由他亲手创造、即将推向世界的“完美伴侣”,那个承载了他所有“憧憬”的AI,它叫“林晚”!它叫我的名字!
他记录的,他观察的,他试图“校准”的……是我?还是那个即将取代我的……镜中倒影?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捂住嘴,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了几本书籍。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全是酸苦的胆汁味道。恐惧不再是冰冷的溪流,而是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
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我一定是看错了日记,一定是理解错了发布会的信息!沈哲那么爱我,他怎么可能……把我当成一个实验品?一个需要“校准”的AI原型?那个“镜影”项目……那个叫“林晚”的AI……不!这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可怕的误会!
我猛地扑回书桌,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本沉重的日记。我要再看清楚!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疯狂地翻动着纸页,粗糙的纸张边缘划破了手指也毫无知觉。那些记录,那些冰冷的数据化描述,关于我的表情、我的习惯、我每一个细微反应的成功率评估……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随着翻动,更密集、更精准地刺向我。
“社交微笑弧度需维持 45°,眼角微弯,成功率 92.3%……”
“对香菜厌恶反应需抑制,伪装轻度接受,程序模拟度达标……”
“每日主动表达‘我爱你’次数:3次(早、中、晚安)。情绪注入模拟度:优……”
“啪!”
日记本被我失控地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毯上,摊开的书页如同怪物的伤口。我大口喘着气,像是离水的鱼,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汗珠浸透了睡衣。不是误会。没有巧合。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点,都是铁证。那个在公众面前深情款款、将AI用妻子名字命名的男人,在私密的书房里,用最冷酷的笔触,解剖着他的妻子,为他的“完美作品”提供着精准的蓝本。
巨大的背叛感和被物化的恐惧感,像两只巨手,将我死死按在耻辱和绝望的砧板上。
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这个充满他气息、被他严密监控(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的书房,这个看似温馨实则囚笼的家,瞬间变得无比恐怖。我要离开!立刻!马上!
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甚至来不及换掉沾满咖啡渍的拖鞋和睡裙,像被无形的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穿过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客厅。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惨白的光线打在我惨无人色的脸上。我猛地拉开沉重的实木大门。
冰冷的、裹挟着雨腥气的夜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我单薄的身体,灌进我的口鼻。外面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昏黄的光圈。家门外熟悉的林荫道,此刻在黑暗和暴雨中扭曲变形,像通往未知深渊的甬道。
恐惧让我浑身发抖,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去哪里?我能去哪里?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朋友……沈哲几乎渗透了我所有的社交圈。报警!对,报警!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弱火苗,给了我一丝支撑。我赤着脚,踏进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每一步都激起冰冷的水花,睡裙下摆瞬间湿透,沉重地贴在腿上。我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起来。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模糊了视线,也掩盖了我脸上奔流的热泪。
跑!离开这个地狱!
小区门口那盏孤零零的保安亭灯光,在滂沱大雨中像海雾里的灯塔,遥远而微弱,却是我此刻唯一的希望坐标。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单薄的睡裙和拖鞋,紧紧裹在身上,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如同灌铅。脚底踩过湿滑的地砖和坑洼的水凼,传来钻心的刺痛,大概是磨破了,也可能扎进了尖锐的小石子。但这些生理上的痛楚,在巨大的、攫住整个灵魂的恐惧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雨水的腥冷和喉咙里的铁锈味。我跌跌撞撞,几乎是扑到了自己那辆白色轿车的驾驶座旁。冰冷的车门把手冻得指尖一缩,我哆嗦着掏出钥匙——万幸,钥匙还在睡裙口袋里。
“咔哒。”
车门解锁的清脆声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不可闻。我拉开车门,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瘫倒在驾驶座上。冰冷的皮椅激得我一个寒噤。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和车窗的密集鼓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快!启动!离开这里!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终于,“咔”一声轻响,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照亮了狭小空间内我那张惨白如纸、湿漉漉的脸。我伸手去挂挡,指尖冰凉僵硬。
就在这时——
车内原本沉寂的中控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柔和、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车内的幽暗。一个无比熟悉的女性头像出现在屏幕中央。那是沈哲公司“镜影”项目的官方虚拟形象,线条柔和,笑容温婉,带着一种精心设计过的、能抚慰人心的亲和力。
紧接着,一个温柔得近乎甜腻的女声,在密闭的车厢内清晰响起。那声音……那声音的语调,甚至那刻意调整过的、带着一丝依赖感的尾音,都像极了我平时和沈哲说话的样子!
“晚上好,林晚女士。”声音轻柔悦耳,如同情人最亲昵的耳语。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完美”的脸。
“沈哲博士希望您回家。”虚拟形象的笑容依旧温婉,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事实,“外面雨很大,您这样离开,他会非常担心您的安全和健康。”
温柔的话语,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他果然一直都知道!他不仅知道我从书房逃跑,他甚至精确地知道我上了自己的车!这辆车……这辆车里的智能系统,也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根本不是关心,这是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命令和围捕!
“滚开!”我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向那闪烁着虚伪笑容的中控屏幕!
“砰!”
一声闷响。屏幕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虚拟形象扭曲了一下,光芒闪烁,随即彻底暗了下去,只留下一片漆黑的死寂。只有引擎还在低沉地运转。
冷汗瞬间浸透了早已湿冷的后背。砸碎屏幕的疯狂举动并未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更深的绝望。他无处不在!这个家,这辆车,甚至这座城市,仿佛都笼罩在他无形的巨网之下。回家?那个布满监控、隐藏着可怕秘密的“家”?那将是真正的坟墓!
去警局!只有那里!那是唯一可能摆脱他控制的地方!
恐惧像燃料,瞬间点燃了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挂上倒挡,一脚将油门几乎踩到底!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白色轿车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向后窜出停车位,车尾重重地刮蹭过旁边的绿化带灌木丛,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我顾不上看后视镜,迅速换挡,方向盘打死,车子咆哮着冲上小区的主干道,车头直指通往市区的大路方向。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随即又被更密集的雨水覆盖。视线一片模糊,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拉长、扭曲。我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因紧张和寒冷不停地颤抖。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快!再快一点!
车子冲出小区大门,汇入相对空旷的环城路。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发出持续不断的轰鸣。前方道路在车灯照射下,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我死死盯着前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条环城路通往市区,中间会经过一段人迹罕至的临海悬崖公路……
刚驶出不到两公里,前方雨幕中,两道刺目的白色光柱毫无预兆地亮起!
那光强得如同实质,穿透厚重的雨帘,像两把巨大的光剑,直直地刺入我的瞳孔!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凄厉的哀嚎,车子剧烈地甩尾、打滑,车身几乎横了过来!
是谁?!
惊魂未定,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惊惶地抬头,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前挡风玻璃望去——
一辆黑色的SUV,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稳稳地停在路中央,彻底堵死了我前方的去路。两道雪亮的大灯,冷酷地锁定着我这辆失控打转的小车。那车型……是沈哲车库里的那一辆!
他来了?!他怎么会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本能让我立刻去看后视镜——想倒车,想掉头!
然而,就在我看向后视镜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镜子里,同样是两道雪白刺目的强光!穿透雨幕,紧贴在我的车尾之后!另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堵死了我的退路!
左右!左右呢?!
我猛地扭头看向两侧的车窗!
“唰!”“唰!”“唰!”“唰!”
四面八方!如同舞台的追光灯骤然亮起!左、右、左前方、右后方……黑暗中,一辆接一辆黑色轿车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它们的大灯在同一时间,以惊人的同步率,全部点亮!
十几道,甚至几十道雪亮的光柱,穿透狂暴的雨幕,从环城路两侧的岔道、树丛后、甚至是路肩上,瞬间迸发!它们交织、汇聚,组成了一张巨大无比、密不透风的强光之网,将我这辆小小的白色轿车,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道路的正中央!
光芒亮如白昼,将瓢泼的雨丝都映照得如同根根银针。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强光,和引擎低沉而压抑的嗡鸣。我被彻底困死在这光之囚笼的中心,无处可逃。
光网的正中央,正对着我的方向,一辆车的驾驶座车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从容不迫地走下车。伞檐微微抬起,露出沈哲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光线勾勒着他清晰的轮廓,他脸上没有任何气急败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隔着雨幕和强光,静静地凝视着我,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笑容,和日记里冰冷的记录、和中控屏幕上虚拟形象温婉的语调、和地下室里那些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息……完美地重叠在一起。那不是丈夫看妻子的眼神,那是造物主凝视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是猎人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在沈哲那悲悯而恐怖的微笑中,彻底崩断。
回家?被带回那个地下藏着培养舱和福尔马林气味的地狱?成为他“完美作品”蓝本上又一个被校准、被观察、甚至可能被替换的“标本”?不!绝不!
与其那样……不如……
一股决绝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求生的本能,在意识到彻底无路可逃的瞬间,竟然扭曲成了最彻底的毁灭欲——毁灭自己,也毁灭他精心布置的陷阱!
视线透过被强光刺得流泪的模糊车窗,死死锁定了沈哲身后那片被黑暗和雨幕笼罩的区域。那里,是环城路紧邻的陡峭悬崖!悬崖之下,就是此刻在暴雨中咆哮翻腾的黑色大海!
就是那里!
血液在耳边轰鸣,盖过了暴雨和引擎声。我猛地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引擎发出濒死般的疯狂咆哮,转速表指针瞬间飙升到红色区域!
白色的轿车,像一支离弦的、绝望的箭,带着引擎歇斯底里的嘶吼,猛地朝前方——朝着悬崖的方向——朝着沈哲站立的位置——狠狠地撞了过去!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浑浊水墙!
“林晚——!!!”
沈哲脸上那悲悯的平静终于碎裂。一声变了调的、充满了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嘶吼,穿透雨幕和引擎的咆哮,尖锐地刺入我的耳膜。
黑伞被他下意识地扔开,他试图扑过来阻拦,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非人的力量感。那张永远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裂痕,是计划被打乱的暴怒,还是……一丝真正属于“人”的恐惧?
太晚了!
我的车头,带着巨大的动能和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他那辆横亘在路中央的黑色SUV的侧面!
“轰——!!!”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玻璃瞬间爆裂成无数碎片,如同冰晶般在强光中四散飞溅!安全气囊以巨大的力量炸开,狠狠砸在我的脸上、胸口,带来短暂的窒息和剧痛。世界在眼前剧烈地翻滚、旋转、颠倒!车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巨大的冲击力推动着两辆纠缠在一起的钢铁残骸,无可阻挡地滑向悬崖的边缘!
失重的感觉,在刹那间攫住了全身。
车头猛地向下一沉!
冰冷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狂风,夹杂着暴雨,疯狂地灌入破碎的车窗。下方,是深渊般的黑暗,是海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而永恒的咆哮。
结束了。
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勒住,悬在半空。车子卡在悬崖边缘剧烈晃动,随时可能彻底坠落。我艰难地、最后地侧过头,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向悬崖上方。
沈哲就站在悬崖边缘,离我不过几步之遥。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昂贵的西装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悲悯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失魂落魄的惊愕,还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失落?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即将完成的绝世名画在眼前被付之一炬。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悬在崖边的车子,盯着车里的我。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震惊,有失算的懊恼,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痛失珍宝般的悲伤?但那悲伤如此冰冷,与爱人无关,更像是对一件即将毁坏的“完美作品”的惋惜。
就是这一眼,这一瞬间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属于造物主而非丈夫的冰冷痛惜,彻底斩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可笑的留恋。
也好。这样也好。
我闭上眼,不再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身体放松下来,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任由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海风灌入肺腑。
“咔嚓……”
车身与悬崖边缘岩石摩擦,发出最后一声脆弱的呻吟。支撑点彻底崩碎。
下坠。
无休止的下坠。
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刹那间凝固。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密集的雨声,还有……自己心脏在绝望中缓慢而沉重搏动的回音。冰冷的海腥气越来越浓,像无数冰冷的手缠绕上来。
“砰!!!”
巨大的冲击力从四面八方狠狠挤压而来!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巨大的压强仿佛要将耳膜挤爆,骨头碾碎!咸涩的海水疯狂地灌入喉咙、鼻腔,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窒息。白色的轿车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被汹涌的暗流裹挟着,朝着无光的深渊急速沉没。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窒息中迅速模糊、飘散。身体像是被拆解了,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沉重。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意识在冰冷的深渊里浮沉,像一缕随时会熄灭的残烟。就在这彻底的死寂与虚无即将吞噬一切时,一点微弱的、奇异的光,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眼皮。
那光,不是来自头顶遥远模糊的海面天光,而是来自……下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本能恐惧与诡异吸引力的冲动,驱使着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冰冷咸涩的海水立刻刺激着眼球,带来尖锐的痛楚,视线一片模糊的浑浊。
但就在这模糊的视野里,在那深不见底的、连阳光都无法抵达的幽暗海底——
光。
幽蓝色的、冰冷的、如同鬼火般的光,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不是一盏,不是一片,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视野无法穿透的黑暗尽头!
随着视线的艰难聚焦,那光芒映照出的景象,让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濒死的尖叫!
那是一个个巨大的、透明的……培养舱!
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水晶棺椁,又像是蜂巢般排列的恐怖矩阵。幽蓝色的冷光正是从这些舱体的底部或边缘发出,照亮了舱内浑浊的、微微荡漾的培养液。
而每一个舱体里,都悬浮着一个……人!
长发如同海藻般在粘稠的液体中缓慢飘散。双目紧闭。皮肤在幽蓝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的青白。
一张张脸。
一模一样的脸!
我的脸!
无数个“林晚”,如同沉睡在母体中的胎儿,又像是被精心封存的标本,静静地悬浮在这冰冷寂静的深海墓场里。她们穿着不同的衣服——那条他送的蓝色真丝睡裙、我常穿的米色针织衫、甚至还有我大学时代的旧T恤……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复刻着我人生的某个片段。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海底最强大的暗流,瞬间攫住了我的灵魂,将它撕扯成碎片。原来……原来花园里那七具只是“失败品”?原来他早已制造了……一个军团?一个沉没在深海中的、等待被激活的“林晚”军团?
沈哲……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在这极致的灵魂震颤中,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恐怖彻底碾碎、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
离我下沉位置最近的一个培养舱内。
那个悬浮在幽蓝液体中、穿着和我此刻身上一模一样的、被海水浸透的碎花睡裙的“林晚”……
她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粘稠的培养液中,极其缓慢地……
掀开了。
一双空洞、茫然,却又在幽蓝冷光映照下,隐隐折射出一丝非人般冰冷光泽的眸子,穿透浑浊的液体和深海的黑暗,直直地……
望向了我。
更新时间:2025-06-11 19:48:09